月陨之海

安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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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系列短篇《恶之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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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配食用更佳 BGM:《D.V.M.N.  -Theme From "DEVILMAN crybaby"-》


00


世人都要将你遗忘,我却偏要将你的名号高唱。



01


雷狮海盗团的航行很顺利,从桑德堡的码头到月陨之海照理来说得用一整天,但他们半天不到就抵达了目的地。恰恰也是这一帆风顺的航程让人起了疑心。


月陨之海是什么地方?

藏宝图现世至今,据记载已经有三百年了,没有任何人找到过这片海域中的秘密,即使这儿看上去风平浪静,甚至连个打卷儿的小浪花都罕见,也没人有探险过后再活着回去的本事。


“就是这儿了,罗盘和星象完全和地图所示位置相符。”卡米尔再三确认,笃定地说。


“可这儿看上去真……不像有什么宝藏的地方,比城里的许愿喷泉还要平静。”帕洛斯看了看周围,眼睛灵光地转了转,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雷狮的表情。


他们面前只有如镜的海水,深蓝的波涛起伏很小,托住了那轮已经降到海平面上的圆月,它抖落下一身暖黄的金箔,化成粼粼的波光,在水中轻快地闪动。


“满月陨落之时,与海相接,在一千颗繁星和一万滴海水的注视之下,海神现世……海神呢?”佩利急展开藏宝图,急匆匆地又念了一遍上面的文字,问道。


在一群人都乱了阵脚的时候,拿着望远镜的雷狮终于开口了:“把那个东西给我捞上来。”


船员们找了半天,才发现他们船长口中的“那个东西”是趴在不远处礁石上的一个人。打捞上来后,那人被直接丢在了甲板上。那个可疑的家伙颇为高大,但还是赶不上雷狮的身量。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湿透的白衬衫下精瘦结实的背脊一览无余,附在脊梁上的肌肉随呼吸缓缓起伏着。虽然没穿外套,但从他衬衫领口上的徽章可以看出这是一位不速之客——他们的死对头,海军。


安迷修本来还迷迷糊糊的,不知是谁没轻没重地踹了他一脚,让他翻了个身仰躺在甲板上,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吐了两口咸苦的海水出来。安迷修睁开眼,看到有个不太面善的男人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人一头蓝得发黑的碎发被风扬起,通透又冰冷的眼审视着他,像一位深不可测的君王,正在过目属于自己的战利品。


但他那双深邃诡谲的紫眼睛又亮得过分了,像恒星坍塌后余下的光辉,几千光年的距离都无法让它衰减。


“海盗?”安迷修这下彻底清醒了,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拔自己的剑,却摸了个空。不过这也不能让安迷修退缩,他赤手空拳就想制服面前的雷狮,但三天三夜粒米未进的饥饿和虚弱却让他败下阵来,他这一拳下去甚至还没五岁小孩的力气大。但他依旧凭借自重和惯性把雷狮扑倒在地。


“老大!”

“都别过来。”雷狮躺在安迷修身下,不慌不忙地开口阻止了手下。


仅仅是这个动作似乎都耗尽了安迷修的力气,他急促地喘气,如同一只虚弱的雄狮。安迷修一双浓眉死死绞紧,双手紧握着雷狮的手腕,将其摁在甲板上。


他们挨得很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海水顺着安迷修的发梢滴下来,滴在雷狮的身上。虽然被压制住的是雷狮,但他嚣张的气焰却丝毫不减,冷笑了一声说:“然后呢,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雷狮问这话并不是为了听安迷修的回答,在话尾,他接上了一个头槌,将安迷修直接敲晕了。


“给他戴上镣铐丢进地牢,明天我来审。”

把倒在身上的安迷修掀开后,雷狮抖了抖头发上的水,站了起来。


桅杆上瞭望的,擦洗甲板的,掌舵的,所有人都愣住了,齐齐望向雷狮,都在等待他们的首领下达命令,但雷狮自顾自地往回走,准备下甲板去休息了。最不怕事的佩利开口喊了一声:“老大,那海神怎么办,找不到怎么跟魔女交差啊?我看不如现在打这小子一顿,让他交代交代见过海神没!”


雷狮头也不回:“落锚,明天返航。”


这下佩利也不敢问了,所有船员面面相觑,又回头看了眼无风无浪的月陨之海,那轮圆月都快被海水淹得没顶了,再等会儿就破晓了。可海上连只海鸥的鸟影都没有,更别说什么神迹了。


“到时候你可别把我们抵给女巫去做实验啊!我可不想变成青蛙。”佩利哀嚎道。


惶惶恐恐的佩利悔不当初,开始回想他们为什么要浪费打劫货船的时间来这儿找什么海神。关于他们这次倒霉的寻宝之旅,还要从前几天去桑德堡见星月魔女说起。



02


“尝尝我的厉害,我是伟大的革命者!躲开点,免得和旧王落得同样的下场!”

看上去不过十来岁的小男孩端出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喊道,他举起手里的钳子,将一小块碳火丢了出去,正正当当砸在了路边卖牡蛎的少女手臂上。


“嘿!你弄疼我了!”

这小姑娘也不是初来乍到的新人了,她脸颊黝黑,泛着健康的红晕,看上去就有股和年纪不符的粗糙和倔强。她放下手里的推车,撩着围裙冲到了酒馆门口,反击道:“什么狗屁革命者,一天竟扮些无恶不作的大叛徒,你就不怕旧王的恶灵来向你复仇吗?”


满脸雀斑的小子比她矮一个头,心知肚明打不过她,便扯了个鬼脸,一溜烟爬上货物堆,咯咯笑着:“正直的旧王,死在了革命的火焰中,连灵魂都成了一捧灰烬,他怕是还来不及钻进我的窗框,就被一阵风吹散了吧!”


不服输的姑娘一跺脚,还准备说点什么,但一道高大的阴影突然笼罩了她,暗示她最好赶紧挪开自己的站位。她不安地回过头,逆着光并不能看得太真切,只看得到那双幽深的眼,凝着夜色将沉的深紫。


躲避危险的本能让她一溜烟跑掉了。


一个抱着餐盘的丰腴妇女从酒馆里跑了出来,将自己的小儿子逮了回去。她焦头烂额,一边揪着少年的耳朵,一边低声责怪:“我的小祖宗,你可别再提旧王……别再提那个名字了!这可是掉脑袋的罪名啊!”她瞟了一眼门外站着的三个男人——个个戴着斗篷,下面露出奇装异服的冰山一角——然后躲避灾祸般忙不迭地摔上了门。


小孩提前到来的叛逆期是最让人无计可施的,关于旧王的禁忌歌谣还在酒馆里萦绕。


“可怜的旧王,无能的旧王,狂风怒涛也为你的死叫好……!”


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女人的叫骂声,一阵锅碗瓢盆乱砸之后,那令人发毛的歌声终于停了。


其实雷狮的目的地并不是这家酒馆,但小孩们讨论的话题却让他驻足了一会儿。就算愚钝如佩利,也知道雷狮对旧王——也就是他的老祖宗——的特殊情结。从他们羚角号的海盗旗和旧王的国旗别无二致上就可见一斑了。他咋咋呼呼地提议:“要不我把那小子逮出来揍一顿,怎么样?”


雷狮皱了皱眉,转身往旁边另一家店走去,轻描淡写:“没必要。”


酒馆热闹的生意和旁边店门前的冷清形成了鲜明对比。这家店连招牌都没有,门口的摇铃上甚至有只大腹便便的花斑蛛在结网。雷狮站在三阶台阶下,没有敲门的意思,这活就靠其他人自觉了。帕洛斯将信将疑地敲了敲门,那门竟自己开了,叮叮当当一阵响。另外三人还拿不定主意,雷狮已经掀起门帘迈步走了进去。


“这儿也没什么特别的,我们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过来。”帕洛斯抱怨道。


这家店看上去和其他的魔法商店没有什么两样,堆叠成山的书籍,储物架上拥挤的魔药瓶罐,跳来跳去的青蛙,满屋乱窜的渡鸦。但主人还挺阔绰,将几层楼全数打通了。


“我觉得还挺特别的!”

佩利抬着脑袋东看西看,不时躲闪一下从他头顶俯冲过去的黑鸦。


帕洛斯翻了个白眼:“上次那家店和这儿的唯一区别是他们养猫头鹰。”


他们顺着标识走上藤蔓缠绕的旋转木梯,抵达了房间的顶部。那儿有一扇悬空的门,佩利为了确认这不是什么哄小孩的把戏,还特地前前后后绕了一圈,确定四面八方都空无一物,没有连接任何空间。


门上写着一行字“一人通行”。


话不多的卡米尔终于开口了:“老大……”

雷狮抬手示意他们止步,转过头撂下一句:“在外面等我。”就开门进去了。


一行人也只在雷狮开门时得以窥见房内一隅——一片漆黑——而只有真正走进去的雷狮才看清了里边的全貌。


这是一个微缩的宇宙。漆黑的幕布在他四周展开,一些零碎的行星或近或远地挂在上面,缓缓转动着。雷狮一伸手就可以把他摘下来。在更远的地方还有无数恒星,他们的光辉连成长河。而最格格不入的则是他五步外那个巨大的弯月,上面坐着这家店的主人——星月魔女。


即使脚踏一片虚空,雷狮也没有半点迟疑,径直走向了凯莉。女巫还在把玩手上的星星,似乎在考虑应该把它放在这个小宇宙的什么地方。她头也不抬,开口说:“难得的客人,大名鼎鼎的海盗船长雷狮。我还以为你会顾虑通缉令的紧急等级而放弃这次会面。”


回答她的只有一声雷狮的嗤笑。


“不过你大可放心,我这儿一向是来者不拒的,至少在这个房间里,你是不会被骑士团抓走的。”黑发的魔女对他露出了一个称不上真诚的笑,“说吧,你想要什么?”


雷狮也是个直截了当的人,不和她兜圈子:“海神的藏宝图。”


凯莉佯装惊讶地捂住了嘴,抽了口气:“月殒之海?这可真是个大买卖啊!有什么愿望一定要让海神替你实现呢?为这样虚无缥缈的传说去出生入死值得吗?”她从衣袖里抖出一个泛着银光的卷轴,“我可以给你提供其他的选择,无论是金银财宝,还是重权高位,任君挑选。”


摘掉了斗篷的雷狮看着她,眼里满是戏谑:“如果我说,我要新王和他同伙的人头呢?”


这个答案似乎在凯莉的意料之中,她笑了起来:“原谅我的自作主张,那月殒之海无疑是你最好的选择了。”


“开价吧。”雷狮一手搭着自己腰上的佩剑,直奔主题,他向来讨厌和人一边谈话一边互相揣测。


“很简单。”魔女嘴上有弧度,眼里却没笑意,她手一摊,一团星云就从掌心里飘了出去,“你许下愿望,然后抓住海神,把他带回来交给我。”


“别和我耍什么花招。”雷狮难得笑了,却没有多少和善的意味。他身材高挑,比悬坐在月亮上的凯莉还高上一个脑袋,咄咄逼人的目光让人无心欣赏他那张生得过分俊美的脸,“我能逮住海神,也能逮住你。”


03


雷狮其实算得上是个前朝遗孤,他本该是坐在桑德尔堡里王座上的人,然而百年前的一场革命,将这一切都付之一炬了。


十来岁前他一直在被自称新王的叛军头子占了百年的桑德尔堡外徘徊。或许是他的养母琢磨透了那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便放弃了带他逃亡,就在叛军的眼皮子底下勉强过活了。


可惜好景不长,他还是被发现了。那些忠心耿耿护着他的亲眷拖住了骑士团,一夜之间尽数死在了新王走狗的剑下。只是个半大少年的雷狮在噩运的血盆大口面前死里逃生,他带着堂弟卡米尔远走高飞,去了海上闯荡。他收入麾下的海盗越来越多,他的名声也越来越响,直到他成了一位足够强大的领袖,把血脉中的不甘和深入骨肉的恨拧成一股,牢牢捆在了自己的咽喉上。


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皇城了,毕竟从五年前开始,这儿满大街都贴着自己的通缉令,如今唯一的改变就是在“旧王余孽”旁边加上了“臭名昭著的海盗”这新头衔。


“我看这个神棍给的东西横竖不像藏宝图啊,老大。”

走在街上的佩利丝毫没有身为通缉犯的自觉,他口无遮拦,拿着那张破破烂烂的牛皮地图横看竖看。他艰难的辨认着上面的字迹,磕磕巴巴地念,“向海神祈愿……它会赐予你一颗眼泪化成的珍珠作为信物……”


卡米尔扯了扯自己的帽檐,低声提醒道:“把东西收起来,别惹麻烦。”


不情不愿地把地图收好后,佩利意犹未尽地又冒出两句牢骚:“要杀王宫里那个老不死的何必这么费力。”

走在最前面的雷狮冷不丁地开口:“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的目的只有杀他?”


跟在身后的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愣住了,但还是脚步不停往港口赶。


“地图上少写了些游戏规则。”雷狮的白色头巾在风中扬起,他露出了一个志在必得的笑:“第一,海神不能拒绝任何愿望。第二,神格是可以转移的,人获得神格,就能成神。”


这话听上去有点异想天开,但其他人知道雷狮不是那种会夸下海口的人,再听这番话就会觉得它极具冲击力了。雷狮有无法无天的野心,但也有足够的智慧与实力以制衡前者,他要的不仅仅是篡权夺位和报仇雪恨,而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拨乱反正,他要将旧王的旗帜重新插上桑德尔堡最高的塔楼之上,让雄狮怒吼和贯耳雷鸣再次响彻世间。


04


一夜过去,守夜的船员找遍了月陨之海周围的海域,几乎要把这儿深深浅浅海水里的鱼都给捞完了,就是没有海神一星半点的痕迹。众人的神经高度紧张,除了佩利。过了半天,他已经完全把自己会被女巫拿去做实验的担忧都抛到了脑后,独自一人躺在橡木桶后面打起瞌睡来了。突然一声巨响从甲板下面传来,像是有人在用铁器使劲砸船舱,硬生生把佩利从美梦里拽了回来,可想而知这动静有多么骇人。


“谁他妈这么大动静,还想不想活了!”佩利拍了拍头发,一咕噜爬了起来,龇牙咧嘴地喊道。帕洛斯站在旁边,不知道看了他多久,接了句:“多半是昨天捞上来的那个海军醒了。”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审他一顿啊!”


卡米尔从船头走下来,叫住了他:“老大已经去了,叫其他人都不准靠近。”


从底层船舱上到甲板的阶梯被几个船员守着,任何人都下不去,只能一边干自己的活儿,一边用余光偷偷往黑洞洞的入口瞟上两眼。更让人好奇的是,雷狮下去之后,地牢里就没了动静,也不知道他们船长用了什么狠招让那个年轻气盛的小海军闭了嘴。


另一边,甲板之下。

雷狮其实什么都没干,他进来已经有好一会儿了。他前脚刚踏进牢门,那位狼狈却躁动的海军就停下了挣扎的动作,垂着头,不愿意看他一眼。但雷狮倒是好整以暇地观察起安迷修来了。


他暖棕色的发梢被海水浸泡过后变得潮湿,黏在面颊和额头上,同样颜色的浓眉深深皱起,他周正的五官是绝对称得上英俊的,但就是那副苦大仇深的神情,让他看上去有些过时。雷狮敢打赌,他绝对可以不假思索地说出各种老掉牙的英雄台词。


他不想说话,雷狮也不介意充当开启话题的人。


“挺精神啊,安迷修。”雷狮的声音很沉,不怒自威。


安迷修还在疑惑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雷狮就用剑柄敲了敲他脖子上挂着的项链。那银质坠饰只有小橄榄那么大,上面刻着安迷修几个字。


“昨晚还虚得扑我裤腿边了,今天刚醒就有力气越狱了?”冰凉的剑柄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从他锁骨的位置一路滑到了饱满的胸肌上磨蹭了两下。雷狮得意地笑,对这触感颇为中意。安迷修的衬衫破得不能再破了,随便拨两下,精壮的胸膛就袒露得差不多了


这番折辱之下,他终于抬起了了头,绿松石似的一双眼盯住了雷狮,他声音有点嘶哑:“雷狮……”即使处于劣势,他还是有股不卑不亢的骨气,这让雷狮更是兴致高涨了。


“哦,你认识我?”

“最臭名昭著的海盗,旧王余孽,头号恶党,谁不认识你?”


雷狮听了不怒反笑,对这几个头衔还挺满意:“你们对我还挺上心,真让人受宠若惊。”他手里的剑柄已经滑到了安迷修腹肌的沟壑里,再往下就要探进下腹了。


忍无可忍的年轻海军一张脸涨得通红。很显然,除了面前这个流氓头子外,从来没人这么捉弄过异性缘寥寥的安迷修。雷狮摸清了他的软肋,这傻小子居然男女不分地对他动了念想。


“脸红什么?还是说你对我这个无恶不作的……”

安迷修双手交叠在头顶,愤懑地锤了下手铐,打断了雷狮的话,咬牙切齿:“你到底想怎样?”


“你为什么昨晚会出现在月陨之海?”

雷狮是个直截了当的人,不爱兜圈子,一扫之前和安迷修调情似的暧昧,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坐小船巡逻的时候和其他人失散了,正碰上起浪,船翻了,然后我被冲到了礁石上。”


安迷修的坦白来得太过轻易,不免让雷狮起了疑心,他眯起细长的眼,打量安迷修的表情,问:“我们来的路上没有碰见任何海军舰队。”


“你们的航行路线不同。”

“月陨之海从不起风浪。”

“总会有例外。”

“你正巧被冲到月陨之海唯一一块黑礁上?”

“我命大。”


无论雷狮提出什么质疑,安迷修总能对答如流,他从头到脚都写着“啮血沁骨,正义凛然”几个大字,看上去的确不像在信口开河。


雷狮又问:“那你,见过海神吗?”


出人意料地,安迷修停滞了一霎,如此短暂的破绽也还是被雷狮察觉到了。他随即一口否认:“没有。”


这话连佩利都不会信。

现在最有可能发生过的事就是这浓眉大眼,说谎不打草稿的混小子已经抢先一步跟海神许过愿了。虽然雷狮没有让时间倒流的本事,但他至少能威逼利诱撬开安迷修的嘴,让他把海神的信物交出来,跟星月魔女交差——毕竟他的船员要是真被变成青蛙或者渡鸦,也会给他徒增烦恼。


“不承认没关系,女巫能让你开口。”雷狮比安迷修高一点,他站直了身,魄力十足。他看了眼安迷修惊讶的表情,哼笑一声,“难不成你以为死不承认我就会放了你?”


安迷修也不怕雷狮的威胁,眼里裹着团火,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一对槽牙咬得咔吱作响。但他还是没有发作,显然是那些狗屁不通的骑士道,或者正义之士的修养让他克制住了自己。雷狮觉得逗弄这小子有趣极了,就像逗弄一只失去爪牙的笼中困兽。


“老大,变天了,你快上来看看!”

帕洛斯的声音瓮声瓮气的,从船舱上方传下来。虽然有些不尽兴,但雷狮还是闻声离开了。


站在舵手旁的卡米尔看了罗盘和地图,确定他们还在安全航线上行进,但那温驯的海面还是无端起了浪。


天穹上聚起了一层又一层厚重的积云,灰败的颜色逐渐蒙住了漆黑的天穹。起风了,那风低吟呼啸,在雷狮的耳边幸灾乐祸地流转,吹得他白色的头巾不住翻飞,像飓风中一片飘摇的云。然后一道惨白的弧光从云层上蹿过,将阴天短暂地劈开了一道裂缝。雷狮站在船头的甲板上,望着不安宁的海水,目光肃然。


一船的人都察觉到了气象的异变,进入了高度紧张的戒备状态。佩利也不除外,但他总喜欢多说些废话:“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起风了,总不可能碰上暴风雨吧。”


沉闷、震耳欲聋的雷声从雨云深处砸了下来,轰得众人心惊胆战。雨水终于应声落下,从一滴两滴变成了细密的暴雨。不远处的惊涛骇浪已经卷了过来,像一头扑杀猎物的猛兽,他张开漆黑的口腔里全是深蓝的海水。


雷狮当机立断,朝船员大喊:“丢掉负重,收起主帆,放出长桨,全速前进。”这是非常冒险的决定,但没有一个人质疑,他们相信雷厉风行的船长。


然而羚角号再快也还是逃不过巨浪的追袭,一个又一个浪头铺天盖地地砸下来,海水夹杂着暴雨灌进船里,船上个个人都浑身湿透,得紧紧抱住桅杆或是船舷才能勉强稳住脚。


船舱下牢房里的安迷修就没这么幸运了。没过多久,海水就已经淹到了他的腰际。他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非但不慌张,还更游刃有余了些。幸好这牢房年久失修,墙上的镣铐也不牢固,经过安迷修刚才的一阵敲打,已经松动了不少。在水淹到下巴时,他终于挣开了手脚上的桎梏逃出生天。


亲自掌舵的雷狮一副慷慨赴死的神情还没摆到位,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高呼:“朝东面前进!”


卡米尔反驳道:“东面是港口的反方向,我们会迷失在海里的。”


众人活见鬼似的看着安迷修从船舱里爬了出来,但在生死关头他们都有忙不完的事,自然没人去理睬这逃犯了。安迷修大声喊:“就是东面!现在的方向短时间内逃不出月陨之海的范围,必定沉船!”


一直缄默不语的雷狮握紧了船舵,指节都绷得青白,然后下定决心般使劲一甩,将船转向了东方。一路上羚角号好几次都差点被大浪掀翻,又总能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保持平衡。船员们不是没见识过这种情形,但也都是见一次算一次,祈祷以后都别再碰上。饶是雷狮,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以在暴风雨中化险为夷。


不过这次他们这次运气还算不错。找对航行方向后风浪平息得很快,海水也从骇人的深蓝又变回了发碧的青色。阴云消弭,天光明朗,几只盘旋的海鸥落在了羚角号的桅杆上,刚才的狂风暴雨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一场来去匆忙的海市蜃楼。



松了一口气的雷狮把外套脱了下来,一拧就是一把海水,他瞥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安迷修,其他人站在不远处,在等待他下命令制服逃犯。


“为什么要救我们,还是说,你没胆和我们同归于尽?”


安迷修摸清雷狮的套路后,已经对他的挑衅有了忍耐力,这番“不知好歹”的话没能触怒他,或者说他现在饥寒交迫,两眼昏花,实在是没力气来和雷狮剑拔弩张地对峙了。就算这恶党真要恩将仇报把他押回牢里,他也只能任其宰割。


他沉闷地哼了声,以示反驳:“我只想把你们绳之以法,不想要你们的命。”那双讳莫如深的蓝绿眼睛太过抓人,复杂的目光和雷狮撞在了一起,“别把同归于尽挂在嘴上,大难不死的奇迹不是人人都能碰上的,有的人想活下去都没这个机会。”


出现了,老掉牙的说教情节。


一旁的帕洛斯打断了他们气氛怪异的对话:“老大……”他瞟了安迷修一眼,“要不要把他……?”


雷狮转过去对着待命的船员说:“愣着干什么,去清理进水的船舱。”这言下之意就是他们不用管安迷修的闲事了。众人悻悻散开,各司其职去了。


“你不怕我跑路?”安迷修有些意外。


雷狮抬着眼睑看他,不以为然:“你还能跳海不成?”


“我的双剑呢?”


安迷修这没头没尾横空出世的一问,差点把雷狮给问笑了:“你脑子里到底走的什么思路,觉得我会把武器还给俘虏?”


其实安迷修也就是随口一问,他现在的身体机能和大脑效率都已经降到安全指标以下了,雷狮开口说话的声音,海鸥鸣叫的声音,海浪互相拥抱的声音,一进他耳朵都成了同一个频率,他脑袋里仅剩的念头竟然不是和这群海盗斡旋,而是——


他面前的头号通缉犯长得可真好看。


在两眼一抹黑倒地不起前,安迷修还在回味雷狮刚才飞扬跋扈的那个笑,里面有股过于旺盛的生命力,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野蛮,扎根在他心里,开始疯长。


05


短暂地重获自由对于安迷修来说是件好事。除此之外,他还应该庆幸雷狮没有虐待俘虏的怪癖,让他受到了和船员的同等待遇,吃喝拉撒睡都条件不赖。安迷修一厢情愿地把雷狮的举动理解为了某种不方便放到明面上的报恩,心里暗暗感叹了句人性本善,回头是岸,完全忘了自己是雷狮要上交给女巫的肉票这件事。


羚角号上就只有他一个闲人,其余人都有忙不完的差事。安迷修倒也坦然,成天在船上闲逛,从他心底来说,他也是不愿意帮这群违法乱纪的海盗干活的。雷狮也把他当成个物件一样闲置了,再没和他有过超过五个字的对话。但安迷修却总是心痒,不由自主地会瞄上两眼。雷狮当然也发现了安迷修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比起“这傻小子看上我了”,他还是觉得“安迷修准备干掉我”更有可能。


这天,夜里起了浓雾,雷狮也没有按时入睡。他戴好手套,擦了擦玻璃窗上的水汽,看到远处隐隐约约有一面大旗在白茫茫的海面上晃动。雷狮的眼力极好,连蒙带猜,一个不详的念头撞进了他脑子里。


他披好外套走出了房间,对着守夜的船员说:“更改航线,前面有海军。”本来昏昏欲睡的一小撮人一听到海军两个字,都浑身激灵,顷刻间少了八分睡意。

今晚天气不好,天上满是滚滚奔腾的流云,把月亮星星之类能发光的东西全都挡在了九千里高空之外,加上浓雾的掩护,他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海军舰队。


海军。

又想到这个词,雷狮心里咯噔一下,转头就去寻安迷修的踪影,生怕这小子扮猪吃老虎,和海军舰队玩一招里应外合。


但是这样惊心动魄的精彩剧情并没有发生,他转头第一眼就看到了安迷修。那个一头棕发的身影孤零零地伫立在船尾上,不知道站了多久。他面对着旗帜的方向抬首仰望,像旧时代遗落的孤魂野鬼,守着一座斑驳残破的旧神像,笃信着众人早已抛弃的信仰。


那面海盗旗正是旧王的军旗,雷狮已经用了很多年了,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算是继承了祖宗的遗物。


“你在干什么?”

雷狮冷不丁地一声问居然没吓到安迷修,他没回头:“没什么。”


“这么好的机会,你不逃?”

安迷修沉默了大概两三秒,这样不长不短的时间刚好够编一段谎,雷狮是知道的。


“我和你们在一起,多半会被他们当作叛变投敌了,抓回去也要判绞刑的。”


这个谎扯得有够蹩脚的,安迷修身上谜云重重,就算是雷狮,一时半会也猜不到他的目的。但雷狮没有再多说什么,又看了安迷修一眼,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不决和左右为难,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出逃这件事。目前为止,安迷修让人感觉到:他是处心积虑想留在羚角号上的。


他们转向得及时,避开了海军舰队,但却没有朝桑德尔堡港口返航。次日傍晚,照理来说这段时间已经够他们在月陨之海和大港口之间来回两趟了,但周围没有熟悉的海峡和礁岩,反而开进了一片三面环山的内海中。


“我们不是要回港口吗?”

安迷修抬头仰望,周围都是陡峭的山崖,苍郁的树林草木几乎挡住了大部分天光,像是一处逼仄的密林隧道。


谁跟你是“我们”了,这臭小子喊得还挺顺口,雷狮想道。


在蜿蜒曲折的海湾中缓慢行驶了一阵,狭隘的航路终于又变得开阔了起来,他们面前竟然铺陈出了一大块谷地。暮色四合,滚烫的残阳直烘得云霞晕出血色来,深紫色的夜空接踵而至,将那一片橙红都压向天际,在这壮丽落日之下的是一座被世界遗忘的失落乐园。


摇摇欲坠的木楼们挨挨挤挤地靠在街两边,楼里装满了嬉笑怒骂声,连老朽的楼板都要跟着快活的人们大笑大闹,震颤起来。五光十色的灯火在木屋塔楼间连成一片斑斓的海。最大的一块灯牌架在前哨站上,上面写着“lost paradise”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然后不知道被谁一笔划掉,似乎是对这个矫情的名字不满意,补了个粗浅直白的“pirate town”上去。


羚角号才刚落锚靠岸,下面就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呼声和拍桌声。老实巴交的小海军哪儿见过这种地方,这个阵仗?安迷修如梦初醒般跟着雷狮往主街上走,两边都是人声鼎沸的酒馆和妓院,缺胳膊少腿的海盗们吹胡子瞪眼地斗酒,将大袋的金币撒向夜空。最叫人吃惊的是,雷狮经过的时候这些穷凶极恶之徒会举杯示意。


这恶党的威望的确不容小觑,安迷修嘀咕道。


妓院门口的香水味浓得呛人,还有不少丰乳肥臀的美人守在街边,特意等到雷狮经过时,拉下肩头上花边繁复的裙带搔首弄姿,更有甚者直接把大半个白花花的乳房露了出来。


安迷修只瞄了一眼就脸涨得通红,握紧拳头反复念叨“非礼勿视”,作为罪魁祸首的雷狮倒像是习惯了这些场面,目不斜视地往塔楼下走,那儿是狂欢的中心,一场盛大的酒会正在等待主角的出席。


“今年的狂欢节还真他妈带劲,不知道那几个人来没来,本大爷的拳头已经开始发痒了。”安迷修听到身后的佩利念叨了一路,对于他说的“那几个人”已经心里有了数。


无非就是和雷狮齐名的其他几个海上大盗。


酒会是露天的,以巨型篝火为中心,几大海盗团的成员分布在周围,桌上到处都是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一桶桶的朗姆酒叠得像堡垒似的。雷狮一行人刚走到人群中,就听到个飞扬跋扈的声音朗声喊道:“哟,瞧瞧谁来了,雷狮海盗团还多了个新成员?”


安迷修闻声回头,看到个一头金发亮得刺眼的小个子坐在长桌中央抱着只烤火鸡,一脸挑衅地看向他。


仔细想想现在的情形,也的确是让人匪夷所思。他安迷修一个正儿八经的海军,作为雷狮海盗团的俘虏居然还跟在头儿身边被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不知道实情的人难免会想入非非。


佩利刚想还嘴就被帕洛斯拉住了,雷狮倒还沉得住气,用一声嗤笑回应了嘉德罗斯的挑衅,落了座开始闷声喝酒。


这下嘉德罗斯像一拳没使上力,打空了,开始百无聊赖地絮叨“格瑞去哪儿了,这群渣滓真让人败兴”。安迷修举着面包掩着脸,暗中观察了下周围的人,发现几大海盗团缺席了大半,团长也只有嘉德罗斯和他出席了酒会,这样的状况并不多见,其中必定有什么蹊跷。


可惜安迷修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目光就被一路小跑过来倒酒的少女吸引住了。他清了清嗓子,搭讪的话在喉咙口打了几个转,拉开了个温和的笑容正想叫住那女孩,却见她眼神牢牢黏在另外一边,直接略过了安迷修。


从酒馆来的少女倒完了酒,害羞让她显得有些木讷,直挺挺地站在雷狮身边绞弄着裙边,暧昧又憧憬的目光一直往雷狮脸上飘。雷狮当她不存在,她也不敢开口。她并不是唯一一个怀春少女,在她身后还有一大堆踮脚张望的女孩,她们唯一的奢望就是和雷狮说上几句话,如果能更进一步当然更好。


这儿没有人不喜欢雷狮,危险强大又神秘的船长雷狮。

安迷修搭讪好几次都以失败告终,一旁的佩利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他越想越愤懑,几乎都忘了自己不胜酒力这件事,满了一杯又一杯的朗姆酒。他喝得急,连酒香都没品出来就把自己喝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了。


雷狮喜欢喝酒,酒量也是万里挑一的好。他懒得开口应酬其他人就一直不停地灌自己酒。酒会一直到午夜才稍微冷清了些,周围的人散了不少,雷狮一偏头就看到隔壁桌上早就喝趴下了的安迷修。


他海军制服的外套不知道丢哪去了,幸亏他身强体壮,一件单薄的白衬衫套在身上也勉强够用。他侧脸枕在手臂上,在睡梦中的少了些令人生厌的热忱和专注,轮廓分明的俊朗五官平静地展开,竟然像丧失了七情六欲般冷淡,和刚才搭讪技巧低劣的蠢货判若两人。


雷狮手里的动作顿住了,他就那么举着橡木酒杯遮住自己大半张脸,斜过去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安迷修的身上,周围的人谈笑喧天都绕过了他们,遁入了他处,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卡在了寂静无声的一帧上。


扪心自问,精明的雷狮承认自己此刻也觉得无措,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然后一股莫名的情愫涌上了他的胸口,他忽然想起昨天雾夜里伫立在旧王旗前的那个身影。


这个可疑的俘虏给人的感觉是割裂的,暴露在日光之下的一半是个忠心耿耿的海军,也是个满口大道理的烂好人。而潜入大雾和深夜里的那一半是模糊的,他平日的正义大道更像是一层掩人耳目的空壳,剥落了,只剩下无声的执着,让他显得那么孤独,甚至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第一朵焰火在漆黑深空炸开,凋零的斑斓火光从他们头顶洒下,漫天五光十色的火海开始燃烧了,狂欢的尾声终于到来。


雷狮难得地感觉到了醉意。


06


狂欢节结束后已经是后半夜了。帕洛斯松了一口气,感叹道今天终于可以在陆地上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了。其他船员跟着他们仨去酒馆分了房间,都寻好了夜晚的去处。


从偷瞄安迷修开始,雷狮的行为似乎就已经不受他自己控制了,包括他后来的举动——他把大醉酩酊的安迷修拖回了自己的房间。


虽然安迷修的个头比他矮些,但也是个沉甸甸的大男人。雷狮将他的臂膀架在自己肩膀上,安迷修略高的体温透过并不厚的衣物传了过来,让雷狮的心有点飘。他一把将不省人事的海军丢在了木地板上,蹲在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脸颊:“喂,安迷修,我大发善心让你睡我房间的地板,你今晚给我老实点。”


没有反应。


雷狮不耐地“啧”了声,用虎口捏起安迷修的双颊,在他耳边又喊了声。


“安迷修。”

“安迷修。”

“安迷修。”


刚好三声,安迷修还真的被他给叫醒了,然而他一双深色的眼却暗得像浸在海水里的松柏,蒙着层深冬的雪,他沉静地注视着雷狮,直看得后者浑身发毛。


雷狮觉得他有点不正常,至少酒是绝对没醒的。


毫无预兆地,安迷修猛地站起身,把雷狮摁倒在了床上。酒馆里老旧的单人床难负重荷,两个成年男人把它给压得差点散了架。雷狮被安迷修掐着脖子,牢牢按进了雪白的棉被里,他断片了一瞬间,抬手反抗的动作却停下了。


安迷修看他的眼神很近,又很远,笼罩着海潮的湿润,氤氲出一股水雾般不真切的哀伤。他用拇指缓缓摸索着雷狮侧颈上的动脉,然后探进了黑色的高领里,描摹起筋骨的形状。


棕色的发梢在安迷修额前来来回回地晃,让那双浓墨重彩的眉眼有些看不真切。


一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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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雷狮的眼前一片重影晃动,安迷修喝醉之后话很少,还伏在他身上没完没了地耸动。他看到安迷修筋骨坚韧的脖颈上挂着的那根吊坠,剔透得像颗灰色的珍珠,透过头顶暗黄的光能隐隐约约看到空心银饰里面还装了个小东西。


忽然间,雷狮想起了寓言中有关海神信物的描述,他不得不把这颗吊坠和海神的珍珠联系在一起。


安迷修在撒谎,这点雷狮是知道的。可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等醉酒的后劲一上来,饶是安迷修体力再好也撑不住了,又一头栽在旁边昏睡了起来。


尚且意识清明的雷狮顺手扯下了安迷修的项链,他研究了一会儿便把那个小玩意打开了,拿出了装在里面的戒指。那是只小巧的尾戒,上面镶着颗紫水晶,在戒指内侧写着个熟悉的名字——旧王的名号。


或许他也是想复辟旧王政权,白日做梦的叛党之一?还是愤世嫉俗,怀念那些已经销声匿迹的传奇的蠢货?但这都不像一个遵纪守法的王国骑士军该做的事,一种怪异的直觉让雷狮认定安迷修必定和旧王有什么联系。


鬼使神差地,雷狮将那枚戒指戴在了自己手上。不大不小,刚好和他的手指尺寸契合。


后来雷狮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鲜少做梦的他居然又梦到了一些已经丧失了许多细节的往事。那是他刻意放在背光面的记忆,它们被黄土掩埋,却在每一次被挖掘出时历久弥新。


他梦到那个尚且年幼的旧王后裔,为了逃避新王的追杀不得不远走他乡。途径荒野上一处废弃的要塞时,他看到残垣上还插着一面百年前属于旧王的旗帜,无人顾及。那上边印着雄狮与闪电,在狂风怒号中猎猎作响。只这一眼,竟让向来坚毅沉静的雷狮无缘无故地泪如雨下。


后来他成了名噪一时的海盗,那旗也在海上重新升了起来。


08


一阵不属于海盗镇的军号声吵醒了雷狮,他睡眠本身就浅,这么大的动静直接让他进入了全面戒备的状态。外面刚破晓,暗淡天光照亮了窗前一隅。


没人知道安迷修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他站在窗前,目光肃然地凝视着远方。雷狮已经没空去猜安迷修的心思了,他迅速穿好衣服,却在窗前看到了一片燃烧的火海,海湾里泊满了海军的舰船,入口处的哨站被熊熊烈火烧成了一堆灰烬,数以千计的海军正在往塔楼的方向涌。


他们也不用像平日一样顾忌平民,砍三个脑袋还得认认第四个是不是哪家皇亲国戚,毕竟这儿九成的居民都是海盗,剩下一成则是海盗的家属,既然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大开杀戒也就不是什么让人难为的事了。

说这是地狱光景也绝不过分,海军人数众多,很快这儿的两方势力较量就从鏖战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残肢血肉遍地,哀嚎怒骂横飞。海军一路杀到了塔楼,将代表着秩序的新王国旗插在了上边,那面白旗染着人血,在风中张牙舞爪地翻飞。


怪不得昨天狂欢夜少了那么多人,恐怕好几个海盗团都和海军勾结,得到了些小道消息提前去避难了。


佩利焦急的喊声从楼下传来,雷狮一把抓起佩剑就往门外冲,但他却被拉住了。安迷修神色凛然,郑重地劝诫道:“别去,赢不了的。”


雷狮不是会冲动行事不计后果的人,他甩开安迷修的手:“我不是那个蠢货,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去救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我只是想降低自己的损失罢了。”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间。


安迷修似乎早就猜到了他的回答,他无声地笑了笑,像在笑自己永远对此无能无力。他的双剑静静靠在床边,雷狮没有拿走的意思,也就是默许它们物归原主了。安迷修握起那两把剑,手法娴熟地挽了几转,追出了门。


09


雷狮是个口是心非的人,或者说他还是无法摆脱自己皇家血脉的影响。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会审时度势的狩猎者,只会在有压倒性胜算的时候出手,但奋不顾身为船员和同侪浴血奋战的也是他。


雷狮海盗团的加入让战况有了几分回转的余地。最让人意外的是安迷修居然背叛了海军,和海盗们同仇敌忾。


他们已经杀回了主街上,但由于靠近了海湾港口,舰船对岸的火力也猛烈了不少,首当其冲的雷狮和安迷修只有躲在坍塌的楼板后做下最后的决策。


身后是震耳欲聋的炮火声,雷狮却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但这不是因为恐惧,他从来都不怕死——这是他未完成的夙愿和强烈的不甘在反复擂打他的胸腔。他擦了一把脸上的血,露出了个亡命之徒般的笑,头也不偏地说:“安迷修,我不会死。”


“你这恶党口气还不小。”安迷修故作轻松地反唇相讥。

“他没能杀尽所有不忠不义之人,我就帮他完成,所以我还不能死,现在还不能。”


安迷修知道雷狮说的“他”是谁。

他是将绝对公正贯彻至死的旧王,也是雷狮的先祖。


他怔怔地看向雷狮,眼里映出飘摇的火光和灰烬,莫大的悲悯泛成了泪光,他似乎看的又不是雷狮,而是另一段百年前的时光。


可惜雷狮已经转身冲了出去,佩利、帕洛斯和卡米尔紧随其后。他们踏过轰然倒塌的圣母像,踩着碎了一地的石膏白鸽一路搏杀,海军的陆战能力远不及骑士团,更别提和雷狮一行人交战了,他们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把海军打得节节败退。


雷狮在挥剑时还不忘调侃身后的安迷修:“如果能活着回去,我说不定还真会放你自由,所以好好保护我,骑士。”


要不是身处生死关头,安迷修可能还真会为了他最后两个字脸红。另外这个条件对安迷修来说也没什么诱惑力,因为他从来都不想逃。


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响指盖过了所有的声音,直贯入每个人的耳中,他们齐齐抬头望向声音的源头,就在这一瞬间,世界静止了。刀刃下喷溅出的热血凝固成了怒放的红玫瑰,漫天的灰土滞成了一片雾,一张张暴怒的、恐惧的、痛苦的、绝望的脸都被定格,组成了一幅诡异的众生相。


准确来说是除了安迷修和雷狮以外的一切都静止了,只剩下他们俩还有自由活动和思考的能力。


不知什么时候混进海军部队的女巫从甲板上跳了下来,慢条斯理地伸了个懒腰,将身上的斗篷扯了下来。岸上熊熊燃烧的烈焰为她辟开道路,她穿过尘土与黄沙,鸦羽般漆黑的长发在风中扬起。


魔女高声喊道:“雷狮,是时候兑现你的承诺了。”


“我们没有找到海神,也没有什么信物。”硝烟和血锈的气味熏得雷狮睁不开眼,他握着手里的佩剑,全神贯注地防备着凯莉。


凯莉将信将疑的“哦?”了一声,她眼角弯弯,笑了起来:“你们在月陨之海什么都没找到?”


雷狮一言不发,单薄的唇抿紧了,像刃面的一样锋利却脆弱。

“那真是遗憾,那么我只能退而求其次了。”黑发的魔女摊开手掌,周遭滔天的烈焰顷刻间褪去了颜色,染上了午夜的漆黑,火舌愈来愈壮大,直到将整个岛屿都包裹在其中。雷狮见过这番景象——星月魔女用法术制造出了一个微缩宇宙。


但这些已经完完全全超出了一个女巫或者法师的能力范围,或者说,雷狮面对的魔女根本就不是人类。


“我要你们所有人的灵魂。”她趾高气扬地昂起头,握紧了拳。霎时间整个海盗镇上所有人的躯体都开始消解了,无论是活着的还是垂死的,都陆陆续续变成零落的星光,倒流向漆黑天幕的尽头。


在烈火的保护之下,没有任何人可以靠近魔女半步。如此危难关头,雷狮的才智和谋略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成了笼中困兽,遍体鳞伤地怒吼挣扎,他的愤怒都是虚无的回音,最终只会弥散在深远的虚无中。


这一刻,雷狮才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从来都没有改变过,他依旧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隐姓埋名,在暗无天日的贫民区里东躲西藏,在亲眷尸骨和血肉筑起的堡垒后瑟瑟发抖。即使他如今变得强大,却还是无法逃避“失去”,永远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因他而死。


他明明只要交出安迷修就可以救回所有人。

他为什么要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俘虏做到这个地步?

他不明白。


“住手!”


凯莉闻声停下了施法,她看向已经站在废墟之上的安迷修。那位年轻的海军面无惧色,眼神坚定地和强大如神魔的女巫对视,他一把扯下胸口的项链,高高举起,中气十足地喊道:“我见过海神,这是他的信物,你带我走,不要牵连其他人!”


蠢货。

这个词儿还没来得骂出口,雷狮就动弹不得了,他也和其他人一样进入了静止的时间中,他的意识和直觉正在逐渐僵化,但也足够让他看清安迷修离开的景象了。


安迷修的白衬衫被狂风鼓起,他手握双剑踏进了黑焰中,在那个修长的身影被火舌彻底吞没前,他的脸以一个极小的幅度转了回来,刚好够用余光装进雷狮的脸。


安迷修无声地张了张嘴,雷狮认出了那个口型。

他最后的话是:“Farewell.”


火和血都在雷狮的泪光中模糊成了霞光。


10


海盗镇上所有的人都是失去了那天的记忆,他们只记得前一天彻夜的狂欢,而那些惨烈的激战好像只是一场扰人心神的噩梦,海军的舰船和安迷修一起消逝在了那场大火中,没有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


唯一留下的是旧王的戒指,它还仍旧戴在雷狮的手指上,像一个烙印,一个誓约,也像一个诅咒。自从安迷修被凯莉带走后,雷狮就开始反复做同一个梦。


一个由无数繁杂的记忆片段串成的梦,有一些属于雷狮自己,而另外一些则陌生又古老,不知由来。模糊的梦境像一条幽暗的河流,他在里面浮浮沉沉却始终上不了岸。他梦到暴雨中的山崖,山崖上雄伟的城堡,城堡中空无一人的宫殿,宫殿中电闪雷鸣,电闪雷鸣映出的茕茕只影。


他和影子的目光重叠,望向远方。

远方有一双眼,绿如冬柏,蓝如深海。纵使黑夜永寂,白昼如焚,它仍恒存。


一杯红酒砸落在地面上,猩红如血。


安迷修真的成了雷狮的诅咒,每次梦醒后,那些破碎的回忆又会迅速地消失,像一场仓促的退潮。他一遍又一遍梦到的那些前程往事营造出了一种错觉,把他和安迷修相识的短短几天拉长成了数百年。


人人都说雷狮做了一场梦,帕洛斯推测安迷修是趁着夜色出逃了,牵走了一条小船,回到了王国的主陆上。佩利又开始担心起自己被魔女拿去做变形咒实验,然后他们开始闲聊,只有雷狮保持着沉默。


他们回到了桑德尔堡附近的镇上,王城脚下的我酒馆生意依旧兴盛,卖牡蛎的小姑娘还在和老板的儿子打闹,有关旧王的歌谣也还在街道上回荡。但星月魔女的店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睹结实的石墙,长满了苔藓。


那个女巫的踪影和传说就此人间蒸发,海盗团其他成员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甚至忘了有关月陨之海的经历。唯独雷狮把这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像一刀一刀刻在他心上一样清楚,他被那些冥冥之中相连的记忆和与日俱增的疑惑折磨得苦不堪言,他的眼神比以前更阴沉了,话也更少了。


最后他还是离开了,抛下了他坚持了十几年的信仰,和那面旧王的旗帜。他留给雷狮海盗团的只有一张纸条:卡米尔是新船长。


11


年迈的渔夫见过太多大风大浪,任何骇人听闻的传说都不能撼动他的心,他也是少数敢为了节省时间而选择了直接穿过月陨之海的人之一。他的赌博是为了生计,那他面前这位年轻人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眼神却清醒得近乎空洞,披着件纯黑的斗篷坐在甲板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牛皮纸地图,上船后就再没有说过一个字。抵达月陨之海的中心后,他用三个金币换了一艘小木舟和老渔夫的一句“好运”。


渔船开走了,驶入了远方的白雾中,在海里留下的波澜也渐渐平静。雷狮划着小船,找到了当初发现安迷修的那块礁石上。他抬头看了看积着雨云的夜空,那些云并没有遮住月亮,但却在不久后下起了一场雨,淋得雷狮浑身湿透。


今天的满月并不寻常,透出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血色,它在雷狮的注目下缓慢下坠,在触碰到海平面的一瞬间,千千万万滴雨水倏地停住了,然后开始缓慢地逆流,滑过雷狮的脸颊和脖颈。


“你有什么愿望,凡人?”

清澈浑厚的声音从他脚下的海底传来,在辽阔天地间回响不断。


雷狮只是孤注一掷,也就毫无顾忌了,这让他的沉静透出了一股疯狂:“我要你的神格。”


他的话一出口,海面便静止了,一片死寂中唯有雨还在悄无声息地向天空涌去,过了一小会儿,海神终于开口了:“从来没有人跟我提这个条件,说说你的理由吧。”


“我要真相,亘古和如今的都要;我要力量,复仇和光复的都要;我要追寻已失去之人,我要扭转已注定的命运,我要成神。”他抬起眼,眼里装着燃烧的血色满月。


“那你将会失去作为人类的一切,即便如此你也不会回心转意吗?”

“你必须要心甘情愿地舍弃自己。”

海神告诫道。


一些画面在雷狮的脑子里迅速闪过,或许这也是所谓将死之人才能看到的走马灯——惶惶不可终日的童年、在刀锋上狂奔的生死逃亡,海上叱咤风云的劫盗。还有浓雾中的孑孓身影,烟火照亮的睡颜,大醉酩酊的深吻,手握双剑的英姿,和那一句叹息一般的“是”。


雷狮闭上了眼:“不。”


12


他沉进了海水中,并没有预料之中的冰冷刺骨,反而温暖得如同母体的羊水。下沉的过程很缓慢,不到三分钟,他肺里的氧气就已经消耗殆尽,但呛水和窒息都没有发生,那股梦中的混沌感出现了。


雷狮的意识和躯体开始分离,现在他不用开口就能和这位海中的神明交流了。


「你似乎还有问题想问。」

「他还活着吗?」


海神知道雷狮口中的他指的是安迷修。


「如果你指的是以人类形式的话,那么很遗憾,他没有。」


雷狮已经沉得很深了,海面上的光无法潜下来,这是一片死水,里面没有任何生物,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黑暗包裹着他。这一切都让他的身体进入了安眠的状态,仅存下一些垂死挣扎的意识还在飘摇不定。


这番挣扎似乎起了点作用,迷雾散去,雷狮进入了一个清晰的梦境。


他看到了阴云密布,风雨欲来的长空下有一面黑旗,上面印着雄狮与闪电,在狂风怒号中猎猎作响。那旗插在桑德尔堡最高的钟楼之上,代表着雷王国的荣耀与信念。


先王早逝,年幼的旧王被众人慌不迭地推上了王座,在众臣的勾心斗角和唇枪舌战间,他无措又茫然,却还是硬着头皮走了下去。他常常会趁侍女们不注意逃出桑德尔堡,从后花园的小径走到山崖下,峭壁下有一片荒芜已久的海滩,只有白沙和黑礁在这儿相拥而眠,后来添了新人——旧王也来这儿和海浪促膝长谈了。


他会问海很多问题,都不外乎和“和平”、“战争”之类的字眼有关,这些话题对于他的年纪来说,的确是过于沉重和难懂了。当然旧王不会得到任何回答,海浪只会发出遥远而平缓的叹息,循环往复。


作为人类的旧王当然看不到躲在海中窥视着他的神明,这位年轻的海神总会等到他离开才探出半个脑袋。他刚能化出实体,一头蓬松的棕色长发总是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海神对这位年纪轻轻的国王很感兴趣。他华丽的衣着很有趣,稚嫩的脸蛋上落寞的神情很有趣,连说话的一颦一笑都有趣极了。


海神试着化成了人形,他被好心的潮水冲上了沙滩,那位小国王正站在他跟前,关心地问:“你没事吧?”


他抬起头看向那双紫色的眼睛,努力回忆了一会儿人类的表情,露出了一个笑容。他给自己取了一个人类的名字——安迷修。


从那以后他们就成了分享秘密的伙伴,旧王对他渔夫儿子的身份没有任何怀疑,甚至还跟他分享了许多人间的趣事。海神越来越了解人类,他已经能模仿得一丝不差了。


他们一起在海滩上捡贝壳和鹅卵石,寄居蟹从他们脚边悄无声息地爬行。他们会站在海水刚到脚踝的浅滩中,一起仰望夜空繁星,然后咸潮的海风吹来,青涩的梦就散去。


海神也化成凡人去过其他的地方,但没有人比旧王更美丽耀眼、更生机勃勃,他的小国王就像朝日当空,无与伦比,周围的云霞都只是不重要的陪衬,没有人能从他身上移开目光,没有人能不爱他。


安迷修走遍所有大陆,用最昂贵的紫水晶做了一枚戒指。在旧王成年的前一夜,也还是在那片白沙滩上,安迷修把它送给了年轻的国王,然后旧王吻了他。


那是一个风一样轻的吻,无关情欲,却让安迷修涨红了脸。他明明心花怒放,却又惊慌失措地躲避,这让旧王会错了意,笨拙的神明不知道如何辩解和挽留。最后,旧王独自离开了。


安迷修懊恼地沉在海底,想了一晚上怎么向旧王道歉,然而旧王在那之后却再没来过这片海岸。


因为第二天他便去了大雪纷飞的北方镇压叛军,年轻的国王天赋异禀,智勇双全,只用了半个月就平了乱,顺利踏上了归途。但在桑德尔堡中等着他的却是另一个触目惊心的死局。叛军的幕后推手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领主,他先将旧王引去北方,又亲手策划了王城中的叛变,旧王的母亲和其族人死守宫殿,在中庭中惨死。


从那以后,旧王性情大变,他所有的怜悯和温柔都被蒸尽,只剩下暴虐和凶狠的残渣。他用近乎残酷的方式贯彻着他的绝对正义。他最柔软的那部分当然也包括安迷修和那片海滩,它们也被毫不例外地抹杀了。后花园被旧王下令封填,上面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城墙。山崖上的小径也自然不复存在了。


安迷修伫立在海中日复一日地等待,再也没等来他的国王。


旧王手握着正义的利剑,贯彻其教条,却又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在歧途上渐行渐远。他执拗又决绝,没有任何人能让他回心转意。终于,在持续的高压政策下,纵使旧王战功显赫,他还是失去了民心,被煽动的民众协助叛军击溃了王城的守卫,开始了一场反叛的狂欢。


众叛亲离的国王被癫狂的众人押上了城墙,正是在后花园上建起的那一片高墙。他被牢牢捆在了自己的旗帜上,面朝大海,脚下垫着干燥的柴堆。面目狰狞的暴民们高声呼喊着“驱散邪魔”之类的胡话,一把火点燃了木柴。


海上狂风大作,它呼啸,它咆哮,他怒吼,却只能将那烈火越吹越高。黑云压顶,落下稠密的骤雨却依旧浇不熄那把火。旧王至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求饶、痛骂、恳求,通通没有。


他只是目光坚定地看向远方的海,紫色的眼里闪烁着破晓前的辉光,那片为他悲鸣的海似乎让旧王想起了谁,这让他的表情瞬间变得柔软了些,然后他再度变得决绝,露出了一个嚣张得无法无天的笑——他对死亡不屑一顾。他手中的戒指滑落下来,指环内刻着的名字是——“布伦达”。


他将要藐视命运,唾斥生死,超越一切的情理,排弃一切的疑虑,执着他不可能的希望。


那是一张雷狮再熟悉不过的脸,因为那就是他自己。

他是布伦达,布伦达也是他。


一百三十二年前的那一天,布伦达被叛军处决,他的名字从所有书面记载中被抹去,旧王的名号在民间成为了一段真假难辨的传说。


王城沿海的地区下了三个月的暴雨,像是在为死于非命的布伦达落泪。


前世今生的记忆拼凑完整之后,那些刻骨铭心的感情也都串联在了一起。雷狮的梦醒了,他在一片亮得刺眼的光辉中睁开了眼。圣洁的白光中现出了一个熟悉的轮廓,海中的神明棕发及腰,蓝绿的眼里荡起碧波和松涛。


原来海神就是安迷修,无论是月陨之海还是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说,都只是精心编排的迷局,安迷修一开始的出现和后来的种种,包括雷狮对他无由来的情愫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这一切都是骗局,是个在百年前埋下伏笔的弥天大谎。他居然被安迷修这个装傻充愣的家伙摆了一道。


雷狮张了张嘴,所有未出口的字句却都凋零成了音节,音节和泪水又都消失在了海水中。安迷修将雷狮拥入了怀中,抚平他所有激荡的悲怆和苦难。


他们一同沉入光里,福音愈来愈响。


13


你微微地笑着,什么也没有对我说。

而我却觉得,为了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14


那是一个暴雨夜,王城里的老人们都说和旧王被处决那晚一样,天昏地暗,浓云蔽月。然后雷与电降下,灭世的天谴来临了,硫磺火接踵而至,将海岸边的水域烧成了一片火海。天上的星辰坠落於地,如同无花果树被大风摇动,落下未熟的果子一样。


王城中万物俱焚,昔日的叛徒与歹人,今日道貌岸然的新王和其手下在睡梦中浑然不知,全都葬身在了这场神罚之中。


旧王的后裔之一,卡米尔,夺回了王位,将那面旗帜重新插上了雷王国的每一处城墙堡垒。


“你这个小混蛋,还在这儿磨蹭什么,谁知道王城里的大火会不会烧到我们家门口来,赶紧拿着东西跟我走。”酒馆的老板娘给大门落了锁,把最后一箱行李丢上了马车,急躁地催促着自己顽皮的小儿子。


“你再不过来我可要揪你耳朵了!”


“知道了,知道了,妈妈,我这就来!”手忙脚乱的小男孩把最后一本书塞进了自己的布包里,封面上写着“诸神之书”几个大字,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山丘,从前雄伟辉煌的桑德尔堡,如今却在一片烈火中化为灰烬,只剩下漆黑的檩条,如同枯骨一般死而不倒。


小男孩悻悻地跑走了,搭上马车离开了。他的书里掉下了一页泛黄的插画,上面是众神的画像,在代表天穹的上方站着一位黑发的女神,她眼眸碧蓝,笑容狡黠,掌管星辰与月相。


下方是一位黑发的男性神明,周身泛起雷电的光耀,他向下伸出手,与另一位站在汪洋大海中的棕发天神手掌交握。


画纸被凛风吹起,消失在了远方。



Fin.



-




他将要藐视命运,唾斥生死,超越一切的情理,排弃一切的疑虑,执着他不可能的希望。

——《麦克白》William Shakespeare


天上的星辰坠落於地,如同无花果树被大风摇动,落下未熟的果子一样。

——《圣经·启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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