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之扉

安雷


Alpha安 x Omega雷


西幻

排名相关:银爵入学迟到了所以被开除学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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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系列短篇《月陨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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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配BGM食用更佳 《this day, and never ag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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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他将坟茔当作了襁褓。


02


安迷修和雷狮的孽缘还要从多年前说起。


那时他们都不过只是王国骑士学院的诸多新生之一。来这儿进修学习的大部分都是来自天南地北,怀揣梦想的少年人,他们年龄相仿,背景身世却各不相同。


这是整个王国大陆内为数不多还算公平公正的地方。不论出生贵贱,只论实力高低。


安迷修的父母早逝,被师父收养后,在远离王城的山野小村里度过了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太糟的童年。在耳濡目染和潜移默化下,安迷修自然而然地继承了师父那套理想得近乎空想的骑士精神。


他人生的其他可能性被早早抹去了,但安迷修甘之如饴。前方路途上的灯火尽灭,只剩下最后一盏在高塔上长明——圣骑士是他唯一的信仰,支撑他孑然一身的人生。如果说他是忠于自己理想的虔诚信徒,那么骑士学院就是他朝圣路尽头处的庙宇神迹,入学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初来乍到的安迷修连稍微大点的集市都没去过,更别说繁华热闹的王城了。进城的第一天他就被街边商店里琳琅满目的各种小玩意迷得找不着北了,快中午了才找到了骑士学院的大门。


修建在城堡边的骑士学院是由教会直接管理的。教会出手阔绰,修葺和扩建的经费充裕,建筑虽然不如城堡那般富丽堂皇,但也是足够的气派。进门便是一大片开阔的草地,中间的大型圆场则是训练用的场地,站满了提着行李,前来报道的新生。安迷修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来他还没错过太多。


他还没来得及问问现在是个什么情况,站在队列前方的导师就开了口:“时间已经到了,其余迟到的学生全都取消入学资格。”这句话直让他心中大呼好险,他差点就和今年的入学失之交臂了。


“现在在场的学生依次接受对战测试,我们将列出你们的初始排名,请大家严阵以待,这将关乎你们的课程和搭档安排。”那时的丹尼尔还不是主教,但说起话来也有足够的魄力。他话音刚落,站在场外的一排银甲骑士就整齐划一地迈进一步,走到了学徒方阵跟前,将长剑举起竖在胸前。


一群半大的少年少女都被这场面唬住了,根本没想到他们入学第一天就要面临这样严苛的考验。


丹尼尔审视着面前生了怯意的新生,冷声道:“测试点到为止,不会对你们造成实质性伤害,大家不要有顾虑,尽全力战斗。”


首先出列的是个金发的小个子,他脸上没有半点退却之意,眉梢上都凝着戾气和狂傲。他用手里的长棍挽了几圈,随便挑了个人高马大的骑士进行挑战。众人开始交头接耳讨论他的来历,谁也想不到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就是后来骑士学院所向披靡的第一。


他的实力与他的嚣张相称,十五秒不多不少,就缴了骑士的剑。少年不屑地“哼”了声,转身便走。接下来上阵的人底子都不差,安迷修也是他们其中一员。但对于这样真刀真枪的战斗,年纪尚轻的安迷修是有些怯场的,幸好他基础扎实,也就赢得还算稳妥。通过测试后,安迷修很快就领了自己的成绩单和房间钥匙,第四名对应床位“4”。


宿舍只是两人间,但还算宽敞。安迷修闲不住,把衣服被单都洗了一遍,地面也都清扫干净了,他的室友才终于姗姗来迟。那人开门是用的脚,这般的狂妄让安迷修的心里浮起“不好相处”四个字。高挑的少年生了张惹人心乱的脸,周身却又罩着让人心惊的气势。他直勾勾地看着坐在床边的安迷修,露齿一笑:“室友?初次见面,以后少管闲事。”


多半是个被宠坏的贵族少爷。安迷修也没期待狗嘴里能吐出象牙。

他虽然教养还算不错,但也不是软弱之人,皱着眉回敬道:“同样的话还给你。”


他下意识地嗅了嗅,却没闻到任何信息素的气味。

这更奇怪了。


如果说他的新室友是为不太好相处的Alpha,那是让人见怪不怪的事。但如果没有味道,那就意味着这位危险人物是个Beta,或是服用了抑制剂的Omega。除此之外,这人能和安迷修分到一个房间,那么他的排名无疑是第三。在这样一个分化性别决定天赋的世界里,一位非Alpha的少年拥有如此悍猛的实力,也是件稀奇事了。


在接下来的相处中,他们都遵守了各自说过的话——绝不多管闲事,甚至连一句问好都不曾有过。“雷狮”这个名字,也是安迷修偷瞄他床头的名牌看到的。虽说雷狮这个人不讨喜欢,但要忽略他的脸却又是强人所难。年纪轻轻,眉眼却已经清晰得近乎凌厉,被他瞟上一眼都得六神无主。人常说红颜祸水,那他就得是恶人祸水。


少年剑客还太过稚嫩,稳不住心神,只能一边擦着自己的双剑,一边按捺住想偷瞄雷狮的冲动,反复说服自己把雷狮当成团有形的空气就好。


无所事事的日子只过了半天。次日清晨,所有人就又被召集到训练场进行第二轮测试。这一次是和自己排名相近的同学对战。第一对上场的正是昨天风头出尽的嘉德罗斯和格瑞,他们一个不喜不怒,一个战意正酣,打得难分难解,足足用了半个小时都没分出胜负,还有愈战愈烈的趋势。最后丹尼尔不得不强行终止了测试。


第二对就轮到安迷修和雷狮了。雷狮的武器是安迷修从未见过的巨型权杖,头部似镰刀却又是钝器,看上去并不是能劈砍攻击的武器。但安迷修也不敢大意,全神贯注地观察雷狮的动作。


黑发少年周身泛起闪电,夺目的电光汇聚于权杖之上,他凌空一跃将雷神之锤砸下。安迷修虽然一个翻滚避开了雷狮来势汹汹的猛攻,瞥到地上的裂缝也不免心惊胆战。


不能慌,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冷静。

安迷修想起师父的话,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握紧了手中的剑重新摆好攻势。他的剑足够快,在审清战况后再发动攻击更是势不可挡,反而让雷狮陷入了被动之中。蓝黄双刃如狂风突袭,干净利落地刮过雷狮身周。雷狮身上没出现伤口,但片刻后白色头巾却是碎成了好几片破布,顺着发梢滑落下来。


“胜负已分。”站在一旁的丹尼尔宣布道。


安迷修刚才的招用上了九分力,剑气直至此刻都仍未止息,撩乱了雷狮额前黝黑的发。他暗紫色的眼里凶光乍现,积满了风雨欲来的云翳,沉声道:“我还没出招呢。”


雷狮将手中的权杖握得更紧,指节都绷出了青白的筋骨。他目眦欲裂,眼白里泛出红色血丝,周身的闪电之光猛涨,一霎间跃上青空,倏地燃成了滔天黑火,竟将脚边五米内的草木都烧成了灰烬,俨然一副濒临失控的危险模样。


他的变化是众人始料未及的,新生们哪儿见过这个阵仗,纷纷往后退去。丹尼尔也一惊,但很快就采取了行动,出手限制雷狮的动作。其他的导师也都闻讯而来,协力控制住了变得不太正常的雷狮。


安迷修和他只是势均力敌,这一招若能出,还指不定谁胜谁负。只是雷狮的仗势太吓人,导师们绝不可能坐视不管。


被束缚住的雷狮敛着眉眼里的凶劲,喘着气,似乎也在克制自己。他不是个胡作非为的人,心知肚明现在执意再战对自己没有好处。


站在一旁的安迷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静观其变。其他学生窃窃私语的闲话进了他的耳中:“诶,你们听说没?他好像是上一任圣骑士的儿子。”


“第十一位圣骑士?听说他的死挺蹊跷的,最后人都疯了,不过这也是道听途说啦。”


“怪吓人的,难道能当圣骑士的人都有点毛病吗?连带着孩子也不正常了。”


“也有可能是因为讨伐恶魔所以被诅咒了,看他刚才的样子……嘶。”


“你们少说两句吧,圣骑士已经去世好几年了,积点口德吧。”


本来安迷修还抱着和这人井水不犯河水的想法,一听他的来历却是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顾不得那点不肯服软的倔强了,一心只想问问他有关圣骑士的事了。虽然出了些意外,但这并没有打乱骑士学院的新生课程安排。在结束了一天的训练后,安迷修回了房间,心不在焉地整理书架,酝酿着怎么和雷狮交谈才不会显得太别扭。理着理着,他就不小心走到了雷狮那一侧,无意间看到了几本不同寻常的书。


那是几本已经破旧不堪的书,书脊上的文字有些模糊,但还是能够辨认。

黑暗魔法。


众所周知,黑暗魔法是被明令禁止的术法,黑暗法师早就被诛杀殆尽,私藏任何相关的书卷也都是死罪。一联想起雷狮刚才的异相,安迷修心里有了推测,却又不敢继续想下去。

他余光一瞥,看到了书柜顶层试剂架上的药物。

是抑制剂。


还没等他回味撞破雷狮秘密的震惊,门就被打开了——是雷狮回来了。他没想到开口搭话的先机居然被雷狮抢了去。雷狮看上去和往常无异,仿佛下午那一出意外从未发生过般,翘着个腿往沙发上一坐,叫了安迷修一声,扬了扬下巴:“你课表出来没?”


既然别人都冰释前嫌了,那就别揪着过节不放。安迷修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就是忍不住想和雷狮较个真:“你怎么要管我的闲事了?”


雷狮不在乎他的不识趣,皮笑肉不笑:“你是个好对手,不算闲事,我还能从你身上找到不少乐子。”说完便起身去拿自己的武器准备出门。


“这么晚你去哪儿?”

停住脚步的雷狮转过来看了他一眼,表情了然,对安迷修的顺杆欣然接受了:“上课。”


这话让安迷修摸不着头脑,他顺手拿起桌上的课表看了看,确认了他们一年到头晚上都没有安排一节课,见鬼似的抬头看了看雷狮。

“我和你们不一样。”雷狮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多搭两句话安迷修也就忽略了先前的不快,追问:“怎么不一样?”


雷狮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也不遮掩:“你倒还挺关心我,怎么,要来看看?顺便把架打完。”


私下斗殴是要被开出学籍的罪名,安迷修这种循规蹈矩的老实学徒当然不想担这个风险。他摆了摆手:“不了,我没兴趣。”他一顿,接着说:“不过我倒想问问有关圣骑士的事……”


他的话还未讲完就被雷狮的一声冷笑截断了:“我不知道什么圣骑士。”这话题果真触及了雷狮的逆鳞,他不愿多说,转身就离开了。


雷狮和家族极力撇清关系的缘由,安迷修是可以从众人的闲言碎语里猜到一二的。其实他向来对人都是和颜悦色的,不知道为什么偏偏碰上雷狮就成了针尖对麦芒。


屋子里又只剩下安迷修一个人,他深吸了一口气,一股朽木与焚香的气味便漫进他肺里——是雷狮信息素的味道。Omega的味道大多甜腻温软,雷狮还真是其中的异类,居然连信息素都是这么阴冷肃穆的香调。


转眼间就过去了一个月,新生们也逐渐适应了骑士学院的生活。在多次对战测验后,全年级的总排名有一些小变动,但优胜者却翻来覆去总是那几个名字,后面的测试中雷狮的胜率略高于安迷修,所以排名依旧高后者一名。雷狮回寝室的时间越来越少,大多时候他都和自己的几个跟班待在一起,昼伏夜出,名声不佳。


安迷修又是个见不得别人横行霸道的人,每次撞见雷狮干违法乱纪的事时总要和他起冲突,口口声声说不想掺和违法私斗的安迷修反而成了刺头——他和雷狮私下战斗的次数仅次于嘉德罗斯和格瑞。好在回了房间后,雷狮倒是不怎么找他麻烦,两个人顶多你来我往地打打嘴炮。


又到了周日的休息时间,天上却下起淅淅沥沥的细雨,空气潮湿,整个学院像被裹在一团灰白的水雾里。安迷修在告示牌前停了脚步,他打着伞,细小的噼啪声在他顶上持续地响。


本来学校的告示牌只是个摆设,近段时间却破天荒地贴了东西上去。大意是近来学校内部不太安生,常有学生受伤或失踪,让大家避免夜晚出行,末尾添上了些望凶手改过自新,不然逮住必定重罚之类的废话。


王国骑士学院虽说不设家境门槛,但对个人战力的要求却是非常之严苛,能通过入学试炼的学生都不是泛泛之辈,至少是有自保能力的。平民就算能混进学院,也很难有与之交手的实力。


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学生中有实力不俗的人在进行捕猎。


第一个闪进安迷修脑子里的画面就是走入夜色之中的雷狮。这个危险人物身上实在有太多的疑点,让安迷修不得不怀疑他。


虽说安迷修是个遵纪守法的老实学生,但他脑袋里那根难转弯的筋却是直得能上膛,一想到要调查雷狮的事,当晚就立即动身了。


夜晚的雷狮都是孤身一人出没,平时跟在他身边的卡米尔三人都不见了踪影。出了钟楼后安迷修跟了他一路,沿着蜿蜿蜒蜒的小径一路走到了一片林中空地上,空地上刻着个巨大的六芒星魔法阵。


安迷修没想到学院内还有这样的地方,而那法阵也很明显与黑暗魔法有关。


绵绵阴雨还没停,濡湿了雷狮深色的发,刚落下的雨珠枕在他发间,映着月光像陨落的星尘,带着点点还未来得及熄灭的火。他伫立在法阵中央,一动不动。


仔细端详就能看到顺着他腕骨滑落的鲜血,那血滴进镌刻进土里的法阵中,顷刻间万丈纯黑烈焰拔地而起,将雷狮围在法阵中央。雨势渐猛,拍打枝叶的清脆响声盖过了黑夜里的所有虫鸣,唯有刀剑出鞘的铮鸣破开万千雨丝,一路奔入了雷狮的尖耳中。


“现在动手可真不是个好时机,安迷修。”

雷狮背对着他,黑色的紧身衣物被雨水淋湿,显现出结实的背肌轮廓。


握着双剑的安迷修走近魔法阵,开门见山地问:“你为什么会黑魔法?”


虽然雷狮背对着他,但他知道雷狮一定在笑:“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和你们不一样。”


“我不能包庇你的所作所为,你可以选择和我一起去找导师自首,或者被我打败再去自首。”安迷修举起的剑端往前压了压,流出一抹寒光。


听了这话,雷狮猛地转过身,迈步朝他走过来。他紫色的眼里灌了墨般,黑得骇人,目光像极了某种嗜血的猛兽,周遭涌动的黑炎像海浪般簇拥着他,随他一起涌到了安迷修身前。


他开口,声线里带上了嘶哑的回音:“你已经认定我就是罪魁祸首了吗?”


雷狮比安迷修高一些,加上浑身可以称得上是令人胆寒的气魄,几乎可以震慑得他人落荒而逃。但安迷修却没有,他不卑不亢地站着,抬剑挡住了雷狮的杀招。雨水顺着他湿透的棕发流下,润进那双碧蓝的眼里,他眨了眨眼,目光深沉地与雷狮对视。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当下一个送死的?”雷狮的表情变得狰狞,犬齿也化作了獠牙。


“不是送死。”安迷修手腕使劲,将有重量的火焰压了回去。


雷狮嗤笑一声,不屑地说:“还没当上骑士,架子倒是学得挺像。不如我现在就说点你想听的东西吧,譬如圣骑士。”他手一抬,指甲变得乌黑尖锐,黑色火光在上面流动:“看看我现在的模样,都是拜其所赐。”


“我只想带你回去,定罪和处分是学院的事。”安迷修的口气温柔又坚定,有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撩人。


雷狮楞了一秒,意味深长地重复:“带我回去?”


他的话说得含糊,安迷修总觉得事实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但还没来得及追问,雷狮就身形不稳,晃了两下,“啧”了声,似乎要支撑不住了:“来不及了。”他突然一把握紧了拳,一瞬间,滔天黑火全数灌进了他的身体之中。


那时安迷修还不知道这是一个临时封印。


火灭后,雷狮也恢复了原状,但虚弱得再无力支撑,勉强地低声说了句:“被你看到我这样可真丢脸。”话落便倒向了安迷修,后者第一反应并不是躲开,而是伸手将昏迷的雷狮一把搂进了怀里。雷狮很高,却偏瘦,抱着并没有想象中沉重。


雨还未停,淋得两人一身冰凉。明明不是情人,却化出了一股相依相偎的柔情。


那股烟灰的香气又袭来,还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安迷修丢了剑,握住了雷狮还在滴血的手腕,血祭的伤口并没有随着法阵的消失而愈合,深至筋肉,温热的液体从安迷修的指缝间溢出来,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让他心中无由地恐惧起来。


安迷修开始踌躇不决了。

按照雷狮的话来推断,最近的恶性事件始作俑者的确是他,一方面他虽然是个恶人,却承认得也太过坦荡了。另一方面,他知道雷狮不是什么正派的人,却又不想相信雷狮会穷凶极恶到残杀同类的地步。


但雷狮的生死由不得他做决定,他需要带雷狮去找导师们,如何处置还需要学院来做决定。


他一转身,便看到了站在幽深林间的白衣男人,他们的导师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丹尼尔拦住了他的去路,让他交出了虚弱的雷狮。学院的人似乎早就知道了雷狮的特殊,甚至连雷狮的夜间课程和黑暗魔法相关的一切都是由他们安排的。安迷修这才恍然大悟是他自作聪明,多管闲事了。


接受过治疗的雷狮被送回了寝室,他的伤口淋了雨,有些发炎,引发的高烧烤得雷狮的脸泛起不正常的红,看上去不怎么好受,昏迷的雷狮却还能忍耐,绞着眉头一声不吭地蜷缩在床上,掌心被指甲掐得血红。外人只见过他恃强凌弱,横行霸道,哪知道他夜夜要受的封印之苦。


安迷修心中矛盾,却又不能狠下心坐视不管。只能搬了把椅子,坐在雷狮床边守着,他总算能正大光明地看个够了,看着看着,就看出了些柔软的少年心事。雷狮的鬓发被冷汗黏在颧骨上,安迷修管不住手想帮他撩开,心想反正也是天知地知雷狮不知我知。


他手才探到一半,便被人擒住了腕。那双亮得惊心动魄的眼正看着他,像要看进他骨子里一样。雷狮醒了:“你在干什么?”


“看你状况如何。”安迷修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脸皮发烫。


雷狮识破了他却不进一步拆穿,只捉狭道:“你什么时候还关心起我来了?我这个恶人死了一了百了,不正合你意吗?”


“……”安迷修答是也不对,不是也不对,最后选了闭嘴。


安迷修想强装镇定,但演技却不太行。尤其是在雷狮敏锐的观察之下更是无处遁形。他心里有事,连雷狮的眼都不敢看。


坐起身靠在床头的雷狮并不介意如此诡异的气氛,不动声色地酝酿着坏主意。


“过来点,安迷修。”


“?”


“圣骑士的事,你不是想听吗?”安迷修看雷狮的表情都知道有诈,但他也问不出口其他问题,只怕说多错多。


他刚俯过身,就被雷狮伸手揪住领带猛地一拽。惊愕化作片刻的空白卡在他的思绪中,等安迷修回过神时,唇却被压上了柔软的重量。只是轻如鸿毛的一吻,就足够他心惊肉跳地躲开,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似乎要发作,却又泄气僵在了原地。


这反应让雷狮乐了,得逞般似笑非笑地看他。安迷修心里那点不可告人的情愫才刚萌芽,就被恶人揠苗助长了,他心里挫败地呜呼。


可终究安迷修也没质问出口,雷狮也没对自己的恶作剧做出解释,熄灯后一句干瘪的“晚安”在两张床间画出一道沟壑。又是相安无事的一夜,两人心里的波澜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不知是出于取乐还是试探,雷狮的捉弄从那天起就没停过。他们的书桌是拼在一起的,两人伏案阅读时会不可避免地面对面。安迷修奋笔疾书,不敢松懈,只怕分神就会撞到雷狮趣味十足的眼神。


他们之间放着一排装着魔药的烧杯烧瓶,雷狮比他悠闲得多,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根试管,冷不丁地开口:“安迷修,抬头。”


他的话像命令,我行我素,不容置喙。安迷修下意识地抬了头。


“我厌倦了透过这些玻璃瓶看你,靠近些,我确信你的眼睛是更偏蓝的绿。”


本该冷声回应的安迷修近来总被如此暧昧的话堵得哑口无言,他压得住羞恼,却压不住脸上的红,一次又一次让雷狮得逞。


在那之后,学院并没有做任何处分,学院中频发的袭击案发生率越来越低,也就不了了之了。追查雷狮罪行的事早就被安迷修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正在雷狮另一种形式的狩猎中进退维谷。


期待是一种半清醒半疯狂的燃烧,使焦灼的灵魂幻觉自己生活在未来。安迷修却对他越来越好奇,雷狮的恶并不寻常,更像混沌,由来和目的都无从得知,在旁人看来都不过是率性而为的残忍,在他眼里却又是另一番光景。面前的迢迢长路上又亮起了另一盏灯,他千不该万不该对雷狮怀有念想,但不该做的事却又偏偏不受人控制。


一旦有了念想,便会贪心。


就算从雷狮嘴里套不出话,安迷修也没有就此放弃。他把训练之外的闲暇时间都花在了图书馆里,在翻找了整整三面墙的书目后,他终于在破旧的古书野史里找到了一些只言片语,上面记录了关于历代圣骑士的不为人知的传说。其中提到了第十一任圣骑士为了追求更强大的力量曾接触过黑暗魔法,但他的死因却被一笔带过。


或许作为其后裔的雷狮也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接受了某种改造,因此成为了黑暗魔法的宿主?他一定背负着家族和先祖的期望,和安迷修一样,有成为第十二任圣骑士的目标,这是责任,也是命运。


虽然只是猜想,但在安迷修的心里,雷狮已经不是个三言两语能概括的恶党了。


在入学满一年后,已经像模像样的学徒兵们启程去城堡内大圣堂中的恶之扉接受遗物圣剑的测验。他们毕竟都还只是半大的少年,从未见识过王宫的宏伟壮观,被穹顶上的天国壁画和启世浮雕震撼得说不出话,一行人只顾着惊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恶之扉并不是一扇门,而是大教堂中的一间收藏室。里面陈列有历代十一位圣骑士的遗物和生平记载。无论出身高低贵贱,成为圣骑士后他们都曾拥有高阶贵族的身份。一生征战四方,光鲜辉煌。


在陈列室的中央放着的就是圣遗物。但凡有自告奋勇的骑士,都可以自行进入恶之扉取得地图,拿上前十一人用过的圣剑,接下试炼。他们这群学徒兵暂时还没有接受试炼的资格,只是接受圣剑的初步评估罢了。


进入恶之扉后,学生们需要轮流握举起圣剑,英灵遗物可以感知人类灵魂,判断会化作一行铭文浮现在剑身之上。


三分之一的学生都没有得到圣剑的认可,就此被淘汰。位居排名前十的人除了安迷修和雷狮,都受到了高度认可。而他俩的情况较为特殊,并且是不相同的特殊。


雷狮握住那把剑后,剑身上连个符号都没有出现,像一把普通的长剑,守口如瓶。这样的状况从未发生过,丹尼尔没有宣布雷狮的去留,直接叫上了下一个学生——安迷修。


他的手刚一握住圣剑,那薄如蝉翼却锋利无比的剑身便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圣洁金光乍现,虽然一个字都没浮现出来。但这样不可思议的景象所蕴含的意味已经不言而喻——安迷修是圣剑选中的骑士。


安迷修也受到了那剑的感召,双手交握,将他竖在左眼前,透过那片夺目的光辉看去,正好能看到站在台阶下的雷狮。雷狮目光复杂,分不出悲喜,沉重地落在安迷修身上。


那片白光像是波澜壮阔的海,将他们面对面的距离隔成天涯海角。


他会想些什么呢?

圣剑拒绝了雷狮,第十二圣骑士绝不可能是雷狮了。他会就此从家族的枷锁中脱身吗?他会庆幸还是失望?


安迷修无从得知。


从那天起,除了战斗测试外,雷狮没有再找他约战过,甚至很少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像是刻意在回避他一样,但安迷修知道雷狮绝不是那种会顾忌他人而去约束自己的人。


不知不觉中,他们回到了最初相互无视的相处方式中,仿佛那片光海里萌生出了某些不为人知又难以言说的东西,变成了一层薄薄的茧,将雷狮包裹在其中——他关上了和安迷修之间的门。


很多年后,安迷修仍然记得那天午后的风很轻,日光正盛,玻璃杯里的魔药早就空了,东倒西歪地堆在桌上,没有人再嫌它们碍事了。安迷修坐在床头看书,余光却落到了坐在窗边的雷狮身上。少年的发色很深,在烈日下却泛出了蓝紫的色泽,他闭着眼,侧脸的轮廓称得上是精雕细琢,锋芒毕露。


带着青草香气的风拂起雷狮额前纯白的头巾,他难得纵容,抬起手让春风从指缝间流过。在他看不见的暗处,安迷修手指也微动,只觉得掌心里的虚空都仿佛变得柔软,有了实体,就像握住了谁的手一样。他看着书上的一句咒语,背了十遍还没记住,心里却已经将雷狮的面容勾勒了无数次。


直到它变得清晰,清晰得熟稔,熟稔得陌生。

安迷修仍然不知道雷狮究竟有没有杀过其他学生,不知道雷狮为何要捉摸他,再冷落他。但他也不想去问,毕竟一生还长,无疾而终的感情也还长。他能做的只有记住这张脸,若是有一天雷狮真成了百死莫赎的罪人,他也好手刃他。


他的情窦初开终究是错付了。


那天夜里,最靠近学生宿舍的西塔楼起了大火,更诡异的是,那本该赤红的火焰却是几乎能融入夜色的深黑,像是从万丈地狱中燃起的鬼火,将屹立了百年的高塔烧成了一具焦黑的檩架。


在那之后,雷狮也从学院中消失了。



03


你总有一天将爱我,

我能等你的爱情慢慢地生长;

像你手里的这把花,

经历了四月的播种和六月的滋养。 



04


仲夏时节的正午是最难熬的,劳作的人们都躲进了树荫和屋檐下乘凉,更别提那些住在金堆银砌的城堡里的王公贵族们了。


但这王城里也不是人人都可以高枕无忧的。见习骑士团的众人就正站在烈日之下原地待命,个个都穿着厚重结实的金属盔甲,即使队长不在也没人叫苦叫累。


他们都是Alpha,高温会使信息素加速挥发,互相排斥的不良反应也会比平时更严重,多亏了过人的意志力,才能让他们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个个都纹丝不动地站着。


第一个开始窃窃私语的人是个罕见的女骑士。银色的头盔下露出一小截红发,她微微侧过头,用只有身边人听得到的声音嘀咕道:“怎么还没出来,我的头皮都要烤焦了,你闻到烤肉味没?”


“才等了半个小时,忍耐一下吧。”除了旁边蓝发的骑士冒险应一句,其他人都对艾比的话充耳不闻。


他们面前的庞然宫殿像具苍白的巨兽骨骸,肋状尖顶如山峰次列,正当中的尖拱门紧闭着,往下列出一百三十级台阶,便是骑士团众人所处的露台了。


而在这副华丽的骨架之内,他们的队长安迷修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王国骑士团的队长可以有很多,但统领所有人的圣骑士却只能有一个,这也是每个骑士梦寐以求的荣耀。自从上一位圣骑士去世后,这个位置已经空悬近五年了,目前为止都没人有接任的资格。


最受看好的两位后起之秀——格瑞和嘉德罗斯——连见习骑士的位子都没坐热乎就都兴趣缺缺地跑路了。于是众人的期望就掉了紧随其后的安迷修身上。


虽说成为圣骑士是人人趋之若鹜的美名,但同时也需要承担极大的风险。


这风险便和严苛的试炼有关。


安迷修走进了一段长廊,两侧只有连排的柳叶花窗可以让日光可以透进来,给略显阴暗肃穆的大殿增添点光亮和生气。年轻的骑士身材修长挺拔,一身银色的盔甲熠熠生辉,他手里握着牛皮纸制的任务书,目不斜视地前行。

他步入湖蓝的玻璃下,那光就化作天国的祝福降在他肩上;他路过血红的玻璃,那光便成了基督的鲜血,洗濯他的利剑。


如果那个人还在的话,现在遭殃的也不一定是自己,安迷修想道。

但他转念一想,以那人的行事作风,也绝对不会选择成为骑士。


长廊尽头连接着城堡中的大圣堂。大门敞开着,里面的人仿佛早已预知到了他的到来。虽然是白天,但教堂内光线并算不上明亮,只有玫瑰窗下晕开的阳光,染上瑰丽的紫红色,在石砖上流淌成一条温柔的河。


这里阒无一人,做礼拜的人早已散去,只剩下排排空荡的木长椅,日夜聆听着罪人的忏悔和祷告。


在华盖下还有一座巨大的十字架,那十字架前站着个纯白的身影。那人除了衣袍,连发色都是斑斓尽褪的白,像尊积了风雪的神像。他听到了安迷修的脚步声,便转了过来。


“大主教。”安迷修俯下身,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丹尼尔点了点头,说:“你知道我要找你,很好。”他短暂地停顿了片刻:“你进了恶之扉,拿了圣遗物。”


“老师也没想到会是我吧。”安迷修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后赶紧改口:“抱歉,习惯改不过来。”


大主教并不讲究这些流于形式的称呼。他逆着光,轮廓被晕开,变得不清晰,让人猜不透他的目光到底落在何处:“我知道会是你。”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似乎认为没有向安迷修解释的必要,而是开始告诫安迷修:“真正的试炼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了,而你早就被圣剑选中了。”


一片静默,丹尼尔似乎在等待安迷修的回答,安迷修看不清他金色的眼,也猜不到昔日导师的用意。


真正的试炼?安迷修满头雾水。骑士学院中他们那一届的优等生都不是什么正常人,唯有安迷修还算老实,毕业之后兢兢业业地上岗当了学徒兵,一路爬到了骑士队长的位置,说不上一帆风顺,但也没有经历过太多曲折。


“你会想起来的,去吧。”丹尼尔并没有继续给予他提示,结束了这场谈话。安迷修还没来得及琢磨他话里的深意,但也只能行礼离开了。


满怀心事的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长廊尽头,踏上红毯,推开十道厚重的浮雕大门,耀眼的日光便涌进了他怀里。台阶下的骑士们阵列整齐,正在等待他的命令。安迷修无话,领着一队人马离开了王宫。走到街上,众人才松了一口气。今天没有其他任务,接下来是他们队的轮休时间。


艾比把头盔摘了下来,气喘吁吁地用手给自己扇了扇风。她看了看安迷修手里的卷轴,吞了口唾沫:“你真的接了?”


安迷修若无其事地回答:“对啊。”


一旁的紫堂幻也觉得有些惊讶,补了一句:“我没记错的话,试炼是去噩梦森林讨伐夜魔。”


“哪个噩梦森林?怎么这么耳熟。”金挠了挠头,“难道是以前书上记载的那个!”


“还有哪个?!有去无回,人送外号冥国的入口!”艾比做了个鬼脸,双手握着自己的脖子,露出了个悻悻的表情。


他们走到了一片树荫下。安迷修转过身来,看着跟着自己的部下们。虽然他们个个说话都没头没脑的,但安迷修知道他们是在为自己担心。他们本来是同届的学生,但安迷修入学的时候年纪比他们都大上不少,从那时起就常常有意无意地关照他们,众人和他的感情自然更深厚些。


“如果我没回来,下一任队长就是金。”安迷修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突然被点名的金意外地“诶”了一声。


艾比愣了愣,有点生气地回答道:“还没启程呢,怎么说得像回不来了一样,呸呸呸。”


“还记得我们的剑术老师吗?”紫堂幻低着头提了一句,没一个人接话。


他们的剑术老师恰好也是当时的骑士长之一,战斗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但依旧逃不过有去无回的命运,最终在噩梦森林里销声匿迹了。许多公认的强者都没能通过这个试炼,而为数不多的成功者也通通没有什么好下场。冥冥中似乎有股力量驱使着他们走向疯狂和反叛的歧途,最后葬送了性命。


“这样的荣誉和诅咒有什么区别。”


安迷修收起了笑,一本正经地说:“信念和理想不应该为了这样的流言蜚语而动摇,”摇了摇头:“我不可能放弃的。”


众人沉默了。


“况且圣骑士的位置一直空悬也不是个办法,总要有人来试试的。”


一看气氛变得如此凝重,安迷修又加了一句:“别搞得跟要给我送行一样嘛,请你们喝酒去,最后一个跟上来的自己买单。”


05


安迷修本来计划大清早就出发,毕竟噩梦森林和其他的城镇市集不同,一般也没有人会去那儿找不痛快。这一路山长水远,能走平坦大道的机会也不多,他要浪费大把的时间在各种小径山路上。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单单是和属下们告别就足足用了半天。平日安迷修还真没看出来他们对自己的感情有这么深厚,到了早上出城送行时,个个脸上都是恋恋不舍的哀痛神情,让安迷修看了都觉得不吉利。


小骑士们送的东西太多,让安迷修的行李增重了一倍,这可苦了他的马了,但他本人倒是挺悠然自得的。为了节省用餐的时间用来赶路,安迷修嘴里叼着块面包在大路上策马疾驰。长期战斗磨炼出的过人动态视力让他可以同时观察周围的地形,对应上地图的位置,他现在大概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


照理来说,即使马不停蹄也需要至少半天的时间赶到噩梦森林,按照他现在的进度,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必然已经日落了,毫无准备地进入森林会降低他的胜算。前人没有留下太多有用的经验,安迷修就算是心里没底,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半天的时间一晃而过,安迷修一心只想赶紧完事,几乎感觉不到奔波的劳累。他原本以为噩梦森林应该是一片生灵涂炭,人烟罕至的绝境,但靠近目的地时,映入他眼前的却是一个看似宁静祥和的小镇,落日余晖下几股炊烟袅袅而起。


他不免心生疑窦,抬头看了看头顶的路牌,确定自己没有走错路。那块摇摇欲坠的木牌被铁丝绕了好几圈,绑在树上,用刀胡乱刻着“噩梦镇”三个字。


安迷修:“……”

也不知道是谁会给自己的小镇取这么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名字。


他沿着大路往房屋的方向走去。虽说这是个小镇,但其实也不过是寥寥几栋聚在一起的木屋罢了,根本算不上什么城镇。


“这位旅行者,停一下,停一下!”有人出声叫住他。


安迷修为了行动方便换掉了自己的盔甲,只穿了一身轻便的软甲赶路,当然也就没人认出他是王城的骑士了。一时半会他也没意识到“旅行者”这名头是在叫他,直到那位少女冲过来拦在他身前,才将信将疑地停了脚步。


他愣住了,指了指自己,问道:“叫我?”


黑发的少女摘下兜帽,笑了笑,一双蓝眼睛上下打量着他:“想必你也是来噩梦森林探险的吧。”


安迷修从她的笑里看不出太多好意,但他向来都是对女士心软的人,根本不忍心推阻拒绝,温柔地答道:“没错,如果能顺手帮这位小姐一些忙,在下也乐意效劳。”


“叫我凯莉就好。我并不需要帮助,不过我想我能够帮你点忙,”少女晃了晃自己随身携带的古怪小包:“噩梦森林常有魔物出没,也许你需要一些辟邪用的东西?”


安迷修觉得有点为难。

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来意:他并不想避开魔物,而是为了讨伐他们而来。但这又是一件公认的荒唐事,他还不如直接了当地说自己是活腻了来找死的,应该会更易懂些。


花了好些时间整理话语的安迷修挠了挠鼻子,有些不自在地回答:“我是来找那些……魔物的,请问镇上有了解森林里情况的人吗?”


听到这话的凯莉并没有太惊讶,她别有深意地看了安迷修好几秒,看得后者心里发毛,然后她爽快地答应:“有倒是有,不过他们可不太好说话,我可以带你去酒馆见他们,后面的事就需要你自己解决啦。”


“谢谢。”


才走到酒馆的门口,安迷修就听到了里面传来了一声夸张的哀嚎:“我怎么又输了!”然后一阵狂乱的拍桌声响起,不少男人齐齐发出乱糟糟的哄声。安迷修闻了闻,空气里全都是Alpha的信息素气味,引起他本能的反感。


凯莉停在了门口,不打算和他一起进去,伸出一只手邀请他迈出脚步,但安迷修总觉得她是在请君入瓮。


安迷修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此刻也知晓了凯莉所说的人就是佣兵。这些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出现在噩梦森林也并不让人意外,他们倒也不难打发,多付点钱就能解决问题。本来肃清这些恶党也是安迷修的责任之一,但他现在暂时没有闲情逸致为此分神,事后再来剿灭他们也不迟。


喧哗的人声中有那么几个抓住了他的耳,但安迷修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究竟是谁。酒馆不大,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中间那桌的几个奇装异服的人,面对着他的是个梳着高马尾的金发男人,他就是最大的噪音来源。另外两个侧坐的也都是熟悉的面孔,安迷修还没来得及把他们跟记忆对上号,剩下的一个背影就撞进了他眼里。


那人墨蓝色的碎发像海又像夜,静得像一页剪影。安迷修恍惚听到耳边响起轻轻的风声和玻璃瓶相撞的响动。


听到有人进门的动静,他就偏过头来,与安迷修的目光相交。他的脸很陌生,却又很熟悉,与安迷修心中所勾勒的模样一笔不差,眉眼唇鼻皆是锋利如刀刃上溢出的光。


安迷修大脑停转了片刻,眼睁睁看着那位佣兵团长露出了个阴冷的笑,薄唇下露出两颗尖利犬齿:“好久不见,安迷修。”


他好像有点明白丹尼尔那番话的含义了。


一般的故人相见必定要花上大半天时间一边喝酒一边感叹人生何处不相逢,但安迷修和雷狮都不是这种人。


重要的东西不会轻盈地漂浮,它会一边沉重地消失,一边扩散出轻微的波浪。数年过去,安迷修心里的浪还没平,就又遇上了一场海啸。


“哈?噩梦森林?别做梦了,你以为我们是来做导游的吗?”在安迷修说明了来意后,佩利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引得身后其他桌的佣兵也都开始发出嘘声。


唯独雷狮没有反唇相讥,他抬手让其他手下闭嘴,站起身来对上多年不见,已经成了骑士长的安迷修:“好啊,我可以跟你进森林。”他的笑向来意味都不单纯:“报酬是圣剑。”


安迷修一愣,不免想起当年雷狮和他的事,只当雷狮是求而不得,对圣剑执念太深。他还没来得及问原因,就被雷狮一句话堵了回去:“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你我耐性不好,安迷修。”


“老大!你要一个人和这个傻子去?”佩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呼道。


最会审时度势的帕洛斯开口劝阻:“你冷静点,相信老大的判断吧。”


“人越多越危险,你们在外面等着就行了。”雷狮一句话拒绝了手下的其他建议。


现在安迷修连进退两难的机会都没有,他面前只有一条路,就是和雷狮交易,得到他的帮助,毕竟他也清楚一个人进入噩梦森林的风险太高了。


“好,我答应你。”安迷修尽量滴水不漏地和他谈条件:“但是你得先提供点可靠的信息给我,以表诚意。”


雷狮走到吧台边拿了瓶黑朗姆,用牙咬开木塞后一饮而尽,没有半点要开口解释的意思。倒是坐在桌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卡米尔开口了:“这五年来来噩梦森林讨伐魔物的人不下两百个。”


“生还人数是零。”


“森林里的魔物大多只是低阶低智的魔兽,并不会对有一定战斗能力的人造成太大威胁,真正危险的是首领级别的夜魔,它们昼伏夜出,没有固定的形态,甚至可以化作人形迷惑你的判断,他们并不会直接攻击你,而是给你留下诅咒印记,在第三个夜晚,你就会因此丧命。”

不巧的是,卡米尔所说的最危险的夜魔,正是安迷修的目标。


安迷修问:“既然生还人数为零,那你们怎么知道森林里的情况?”


卡米尔压了压帽檐,漠然道:“我们不是去讨伐魔物的,仅仅是找东西或者护送顾客自然有办法进去避开它。”


安迷修握拳托住下巴,沉思后问:“诅咒有没有解法?”


坐在一旁的帕洛斯插了个嘴:“别想了,那个解法听起来就是唬人的,你不如当它不存在。”


“无论是珍贵的药材还是罕见的符文都值得一试,我认为还是做好万全的准备更好。”


帕洛斯一个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手里端着的啤酒晃洒了大半杯:“那你去准备个真爱之吻以备不时之需吧。”然后幸灾乐祸地瞄了雷狮一眼。


安迷修:“……”

他突然觉得雷狮雇佣兵团的情报也非常不可靠。


落日的最后一丝火光湮灭在群山中,晚霞燃尽,黑夜将至。白天看着平白无奇的苍郁密林也变得阴森可怖起来,高大的乔木在昏暗的月光下只剩风中飘摇的黑影,如同乱舞的厉鬼群魔,拔地而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不知死活的闯入者。


雷狮还是孤身一人陪同安迷修进了森林。他们沿着尚且视野开阔的小路深入,一路上没有碰到主动袭击他们的魔物。一场战斗都没有,一味地赶路让两人更是无话可说。


全副武装的安迷修换上了自己的盔甲,沉重的防具不时发出金属擦碰的轻响,惊走了些幼小的魔兽。雷狮一直在他前面带路,安迷修准备拔剑清理藤蔓,却听见雷狮说:“别用圣剑,我看着就头晕。”


安迷修不解。


“你要是小时候差点被它捅死,看见它也会头晕的。”


“那你还想要它?”


“当然是要销毁它,蠢货。”


安迷修默不作声地端详前面的人。


阔别数年,雷狮比以前更高大了些,但身形依旧颀长清瘦,不得不说,一身纯佣兵制服倒是比骑士的白衣银甲更适合他。他依旧气势凌人,但却比以前多了几分讳莫如深的沉稳。


安迷修心中有许多问题想问,从几个小时前的重逢开始,他就想按捺住自己的多此一举,但他还是没能忍住:“你后来去哪儿了?”


雷狮头也不回地说:“你心里早就猜到了,还需要我解释吗?”


他这句话硬是让安迷修听出了点埋怨的意思,连忙解释:“我不相信那些流言蜚语,推测永远只是推测,你可以告诉我真相。”话一出口,安迷修就有后悔了,他和雷狮之间不该说出这种话,这种过分关切的话。


“我和你很熟吗?安迷修。我们只是互相打过几次架而已,连宿敌都称不上,”雷狮将武器扛在肩头上,脚步轻快,自顾自地往前走,话末又补了句:“不要自作主张地给我安个什么苦大仇深的身世,没有任何人能摆布我,另外,再告诉你一件事。”


“当时学院失踪的人的确是我杀的,后来魔力失控把事闹大了,我才不得不离开。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你不需要为我的恶行寻找苦衷。”


安迷修从没听过雷狮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就像拼命在把他往外推一样,一时也被他咄咄逼人的一番话震住了,安迷修脸色一沉,握紧了腰上的圣剑。


前面一片交织成网的藤蔓挡住了去路,雷狮顺势转回身,面对着安迷修往后一靠,整个人吊儿郎当地靠在那片网上,那些魔物化成的绿藤开始躁动。雷狮却并不在意,斜睨着面前的白衣骑士说:“你现在不需要这么激动。为了点陈年旧事和你现在唯一的帮手作对,真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雷狮看到他忍耐的表情,满意地笑了,双臂上电光跃动,在他站直起身的瞬间将那片藤网烧得连残渣都不剩,打开了通路。


安迷修利落地把剑柄用大拇指推回鞘中,尽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努力摆出幅不在乎的模样,说:“你想多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不懂雷狮的喜怒无常,雷狮也不曾懂得他,他们最亲近的时候也不过就那么一夜,少年郎有那个胆魄,在互相的底线上撞得头破血流,那短短半天足以让他耿耿于怀数年。


天色完全暗下来后,两人点起了火把,马不停蹄地继续深入林中。天上的星云都躲进了云海中,连鬼影般的树木都隐没进了黑暗里。本来周围还有不少稀奇古怪的叫声,那是魔物们在暗处伺机狩猎的动静。但当他们走到一个下陷的谷地中时,所有声响都消失了,只剩一片死寂。


先做出反应的是有经验的雷狮,他抬起手摆了摆:“把火把灭了。”

夜魔再怎么强,作为夜晚出没的魔兽,他还是惧怕光亮的,如果安迷修熄灭了火把,无疑会引起夜魔的注意,成为它们首要袭击的目标。


四周越是悄然无声,情形就越让人心弦紧绷。虽说安迷修也是个身经百战的骑士长了,但此时的状况要说他不紧张也是不可能的。他握紧了腰带上绑着的双剑,屏气凝神,心如擂鼓。


一道黑影猛地窜出,掠过了雷狮的身后,完全忽略了其后的安迷修。这只是战斗的前奏,却足够让两人意识到情势与他们预判的截然不同——夜魔的目标是雷狮。


高度警觉的雷狮迅速地转身应敌,却还是比那道黑影慢了一步,只能和黑暗中的安迷修面面相觑。雷狮的呼吸变得粗重,他的眼神虽然还死死钉在安迷修身上,但他已经放弃了自己的视觉,改用听觉捕捉四周的动静。火光能照亮的范围有限,却足以让雷狮看到安迷修脸上乍现的惊愕。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大喊:“小心!”几乎在一瞬间,安迷修将手里的背包丢向了雷狮。反应迅捷的雷狮一偏头,那背包就砸到了他身后,可惜并没有命中那道黑影。利爪划过,他们的包裹就倒了霉,里面的东西都被砸成了碎片。


雷狮这才发觉安迷修丢出去的东西是什么,他恼怒地吼了声:“蠢货!”


周围无光,安迷修看不清碎在脚边的是什么东西,但他却能闻到那股味道——是抑制剂。


他被雷狮骂一声“蠢货”真不冤。


等安迷修再回过神想追击时,他眼前最后一抹火光也熄灭了。他试探性地喊了声“雷狮”却无人应答。安迷修已经很久没有失误过了,又偏偏是在如此紧要的关头分心,他在心里骂了句“该死”,不再迟疑,拔出了圣剑。


圣剑和他有着特殊的感应,在离开剑鞘的瞬间暴涨出夺目的圣光,将安迷修周围照得亮如白昼。他将剑锋一转,耀眼光芒便顷刻碎成万点星光,漂浮在他身周,为他照亮前路


如果十一位前辈知道了他用圣剑当火把,恐怕会气得从坟里爬出来教训他吧。


不远处的洞穴里传出魔物嘶吼的声音,那声音与其他弱小的兽类不同,透露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碎光的照明范围有限,安迷修小心地避开荆棘和沼泽,用了好一会才找到隐藏在半人高芦苇中的洞口。


岩洞低矮狭窄,道路崎岖又坑洼不平,安迷修摸索着蹚过一条浅水暗河,鼻腔里都是潮湿的水汽,他越是深入便心中越空荡,像颗被丢入激流里的滚石,跌宕翻腾。没过太久,一股冷冽的焚香气味越来越浓,调动起了安迷修本能里的躁动。


暗河逐渐开阔,上岸便到了洞穴中央的小岛上,这里开阔不少,些许荧光从洞穴顶端洒落下来,应该是那上面嵌有夜光晶石的缘故。安迷修再三观察,都没在周围发现黑影的踪迹,那疑似夜魔的东西也许正在暗处伺机而动。


当务之急还是找回雷狮,而他要找的人就正跪伏在湖心岛上不远处。安迷修借着光打量雷狮,没在他身上发现血迹和伤口,但一身皮质的制服已经破碎不堪,露出了大片的肌肤。最为触目惊心的是雷狮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黑色的咒文图腾。他本来就肤色苍白,没什么血色,更衬得那图腾诡谲又妖冶。

安迷修心里空落了一瞬,不祥的预感继而涌了上来——雷狮多半已经中了夜魔的诅咒了。他现在还不能确定雷狮的精神状态有没有受到影响,只能小心翼翼地靠近,喊了声:“雷狮?”


听到自己的名字,像野兽一样伏在地上的男人本能地转过了头,瞳孔血红,犬齿也变成了獠牙,无疑是一副已经魔化的模样。


剑先动,声后落。安迷修的剑招势如破竹,迅如疾风,两支剑尖分别穿过雷狮左右肩上的皮带,将他牢牢钉在地上,力道大得让剑身都入石三分。这次他的应变还算及时,但却忽略了一件事——雷狮是个Omega。


魔化让他进入了信息素分泌旺盛的热潮期,那股清冷的焚香味浓得让人头晕目眩,变成了股白骨生花的奇异味道。安迷修几乎压在了他身上,更是毫无防备地猛吸了一大口。任何一个Alpha都不可能做到无动于衷,何况是一直对雷狮怀着复杂感情的安迷修。最糟的是抑制剂也在刚才的战斗中被他摔碎了,现在连死马当活马医的机会都没有了。


失去理智的雷狮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身处险境,只卯足了劲想挣脱,他本来就实力不俗,魔化后更是棘手,就算不用雷神之锤,也够安迷修喝上几壶了。他三两下就挣脱了一只手,用刚长出的黑色利爪对着安迷修胸口挠了一把,生生将银色盔甲抓得变了形。


急忙防御的安迷修没来得及接雷狮的第二下,被半魔状态的佣兵团长一把掐住了脖子,几乎窒息。雷狮一双猩红双眼里满是战意,他一用力,安迷修的脖颈上的伤口便开始溢血。随即一道黑色闪电窜上雷狮的指尖,开始流动。


安迷修心中大叫不好,如果雷狮动用了雷电之力,他必死无疑。现在他别无选择,只能用临时标记压制住雷狮了。


他不退反近,咬着牙将身躯压得更低,雷狮的利爪刺进他皮肉更深,安迷修全然不顾自己血流如注,搏命去掐雷狮的脖子,探到雷狮后颈的气味腺猛地一拧,雷狮当即失了所有的凶狠和气力,瞳孔紧缩,瘫软了下去。


安迷修被他下了死手,掐得咳嗽不停,但也不敢疏忽,果断俯下身咬住雷狮的气味腺。一反常态的安迷修动作粗暴,揪着那把黑亮的碎发强迫雷狮偏过头,露出自己的弱点。他没有獠牙,却依旧咬得雷狮后颈皮开肉绽,将信息素全数灌进了伤口中。


突如其来的标记让雷狮开始拼死挣动,可Omega的本性却也被魔化放大了无数倍,他几乎难以承受如此绝顶的刺激,赤红的眼里开始溢出不受自控的生理泪水。他嘶哑地咆哮着,死死抠住身下的岩石,指间满是血污。无论如何反抗,被标记后的雷狮却已经没了先前的凶猛,像只被逼入绝境,无路可退的困兽。


本来安迷修只是迫不得已地下口,但搂紧了怀里的人后却想起了太多不该想的前尘往事,那些情愫也受到了信息素的鼓舞,在他脑子里横冲直撞。他越咬越重,痛的不是他,他却无意地落了泪,咸苦和铁锈的味道掺在一起,在他唇舌间回味。


但凡有一点感情的人,都不会不奢求爱。没有爱,恨也是好的。


要抵抗信息素的相互吸引可以说对双方都是种折磨,但安迷修却硬是忍住了,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洞穴外破晓已至,魔化的状态解除了。雷狮眼里最后一道血光也熄灭,失去意识倒了下去。他漂亮精壮的脊背上满是血痕,浑身都是打斗碰撞出的淤青,明明只是被临时标记,却像刚经历了场恶斗似的。


完成标记后,冷静下来的安迷修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06


从某些方面来说,安迷修还是颇为敬佩雷狮的。他好像对什么都不上心,也不在意,连生死都像是他赌桌上的筹码,别人避之不及的险境,他却并不介意入局,甚至享受这搏命的刺激。


离诅咒判定的死期还有两天不到,但雷狮却并不在乎,对于自己被夜魔诅咒,大限将至这件事,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然后不以为然地应了声。另一件事却让他明显地表现出了恼怒——他被道貌岸然的骑士长兼同窗标记了。


他们没有继续深入森林,而是选择了在夜魔山谷里驻扎起来守株待兔。虽然这儿晚上极为阴森恐怖,但白天看起来却鸟语花香,草木茂盛,根本看不出其中危机四伏。


昨天的意外发生后,两人的关系更是紧张又微妙,交谈的次数变得更少了。


他们要趁白天收集木柴,以渡过尚且未知的第二个漫漫长夜。这活自然就交给了伤势较轻的安迷修。即使只是临时标记,Omega的体质还是会让雷狮变得虚弱,这是无可避免的。安迷修手脚利索,没花多久时间就找来了足够多的木柴。


整理物品的时候,安迷修一不小心站得离雷狮近了些,就听到对方一声冷喝:“五米距离,自觉点。”


雷狮在清醒后大发雷霆,勒令安迷修必须和他保持五米以上的距离。安迷修心中有愧,难得地没有和他争锋相对,而是默许了这个要求。但他还是没忍住画蛇添足,补了句“我会负责”,这火上浇油的举动气得雷狮浑身电光大作。


他下意识往旁边迈了一步,转头看到雷狮停下了手里包扎伤口的动作,正阴沉着一张脸戒备地看着他,却又在和他目光相撞的瞬间慌乱地移开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雷狮这样的表情,又似乎能体会到雷狮从前捉弄他的乐趣了。


半日无话,黄昏来临后升起了篝火,两人面对面坐着,仍旧保持着五米的距离。粉色的晚霞浮在地平线上,渐染上瑰丽的深紫,形成一幅绝美精致,但又如露如电,稍纵即逝。


长空之下,雷狮侧着脸不愿看他,锐利的目光不知道落在何处,风轻吻过他的脸侧,那黑如浓墨的发丝便扬起来,模糊了棱角尖锐的五官。他的表情太过淡漠,淡漠得生出股视死如归的决绝。那些索命的黑色咒文已经爬上了他的下颚,布满全身之时就是雷狮的死期。


晚风吹得安迷修浑身发凉,迎风屏息。他这才真真切切意识到雷狮正在走向死亡,无论是对于他来说,还是对这个客观世界来说。


一别经年,再相见时他们早就被大段颠沛流离,各自为生的时光割裂成了两个不相干的个体。


曾经雷狮是世间最为锋利的一把刀,不握也痛,是心口渗血,日夜发痒的痛,握住更痛,是与他肩负的责任与心怀的大道所相悖的痛。从小师父都说他是通情达理,心怀仁义的孩子,但如今长大成人,他却总做些和自己本心违背的事,铲奸除恶是他的职责,但他又偏偏和恶难分难舍。


“除了真爱之吻,还有其他的诅咒解法吗?”


“没有意义的答案就不要让我多费口舌了。”


“现在这儿除了你也只有我一个活人了,真的要死,死之前也只有我陪你。”安迷修说。


雷狮被他气笑了:“那我还真是有够倒霉了,别又摆出那副同情我的嘴脸。”抱着自己手臂上的绷带,将脸转了过去。


“也许了解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正是恨呢?”安迷修平静地反问:“或许封印在你体内的恶魔可以抵抗夜魔的诅咒。”


雷狮猛地转过头,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马上又恢复了镇定:“你居然能查到这个,我小看你了。”


“恶之扉里有第十一任圣骑士的生平介绍。”


“告诉你也无妨,我的确是他的儿子。”雷狮冷哼了声,接着说:“什么圣骑士,不过都是些装腔作势的小人。黑暗魔法在明面上是禁术,但在我们家族中却是被默许的必修魔法。我对于那个男人来说,不过是一个容器,用来封存魔物的活体容器,相应地,他就可以得到恶魔的力量。他害死了母亲,也不放过我。”


即便是已经了解事情冰山一角,心里做好了准备的安迷修听到这些骇人听闻的话,也不免震惊得说不出一个字来。对于亲身经历过这些的雷狮来说,这更是字字如刀,剖开层层岁月,将他又拉回了曾经命悬一线的苦痛记忆中。


但他却越痛越笑:“这就是圣骑士的真相,惊喜吗?安迷修,你必定失败,因为你不曾获得过恶魔的力量,又如何去战胜另一个恶魔。”


“或许你才是有能力成为圣骑士的命定之人。”


“我才不想当王国的走狗。”雷狮嗤之以鼻:“你连成全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又何谈施舍给别人怜悯。”


“不是施舍,我只是想救你。”安迷修回答得简短,却坚定又诚挚。


“救我?你不应该想杀我?”雷狮讥讽道:“况且就算解开诅咒,万一我的封印也消失了,那可就是放出了一只为祸人间的恶魔,你能下得了手?”


“……”安迷修跳过了这个问题,接着说:“曾经我想如果你真是罪大恶极的人,我会手刃你,但如今我食言了,我愧为骑士,却不愧于自己的心。”安迷修拔起插在草地里的剑,站起来转身走开了,留下最后一句话:“我杀不了你。”


不是不能杀,而是不舍得。

他面朝晚霞消逝的方向,沉重的夜幕已经从浩荡天地的四方压了下来,扑杀最后一抹余晖。而他对自己少年情愫的最后一句交代也已经出了口,他这样的人,无论对着女人能说出多少句蹩脚的甜言蜜语,也对真正放在心尖上的人说不出一个爱字。


安迷修不敢面对结局,因为他必输无疑。


不出他所料,雷狮没有回答。


第二夜过得极为平静,夜魔没有出现,连雷狮的魔化也没有发作。但安迷修却难得地做了个梦,所说是梦,但却更像是几段拼凑起来的记忆。梦中他成了别人,成了个牙牙学语的幼童,误入了一座空旷大殿,如今的圣遗物却放在那宫殿的武器架上。他好奇地走过去,那剑受到感应,现出一行黑色的铭文。


“魔物必遭肩负神明祝福之人诛杀。”


年幼的孩童还不识字,调皮地踮脚去摸那剑身,却被光芒灼伤了手。循着哭声赶来的男人是个一身黑甲的黑发骑士。男孩抽泣着,小小的拳头攥紧了父亲的披风。但看到圣剑上的启示后,男人却是脸色大变,颤巍巍地举起圣剑悬在了男孩头顶。


那剑锋眼看就要落下,黑发骑士的面容却变得模糊起来,渐渐扭曲,最后变成了安迷修自己的脸。


他猛地坐起来,从一场冷汗淋漓的噩梦中醒了过来。


失眠的雷狮坐在火堆边吹风,看他一惊一乍便揶揄道:“大圣人也会良心不安做噩梦了?”


惊魂未定的安迷修还在试图抓住消散中的梦境,心不在焉地答:“我梦见你了。”


雷狮被他不自觉的暧昧说辞撩得心猿意马,挑起细眉:“这么直白?”


“不是。”安迷修咽了口唾沫:“我梦见你说你差点死在圣剑之下了,包括第十二圣骑士,还有那座宫殿,那句预言。”


此话一出,雷狮脸色也变了:“恶魔能控制人类的思维,你开始受到我的记忆影响了。”他顿了顿:“魔化的进程比我想得还快。”


“原来那些传言是真的。”安迷修惊魂未定,用掌心支着自己满是冷汗的额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我从知道你被圣剑选中那天就日日夜夜梦到自己死在你剑下吗?雷狮觉得可笑极了,但又被安迷修一记直球的关切撞得猝不及防,难得没有反唇相讥,只是不置可否地“哼”了声。


第三天过得很快,夜晚很快又降临,最终的审判也将到来。两人却依旧背对背,相隔五米坐在篝火边,和前一个夜晚没有丝毫不同,平静又平凡得像前半生里度过的任何一个夜。


安迷修不知道雷狮的心境,但至少对于他来说,死亡并不是一件有实感的事。他从小丧父丧母,对于他来说也并没有太多的影响,只有在离开师父后漂泊异乡,颠沛流离时会惦记起这么一回事。而雷狮和他不像,却又和他像极了,必定也能理解这份空空荡荡的知觉。


到了子夜,天上一丁点星光都不剩,全都被厚重的云掩住了。安迷修背对着火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面对着自己被拉长的黑影。周围依旧是一片死寂,一只魔物都不曾出现过,好像他们第一夜碰见的黑影都只是幻觉。


也许就这么等下去,很快就会破晓,然后他们两人都安然无恙,他不再执着于自己的夙愿,就此和雷狮离开噩梦森林,然后再次分别。但这都只是他一瞬间的妄想罢了,像沧海一粟,像时间中的一片须臾,马上就会被接踵而至的现实大潮掩埋。


雷狮冷不丁地开了口:“等会儿用圣剑杀了我。”


他这话没头没尾,安迷修还没领会到是什么意思,刚转过身,便看到了雷狮周围燃起的黑火,那火光越燃越烈,像是要贯通无光的大地与漆黑的天幕。那火一路莽烈地烧出去,竟在谷底中燃成一个巨大的六芒星魔法阵。


“不可能!”安迷修大吼一声,冲过去一把攥紧了雷狮的手。他终于握住了这只手,并不如多年前想象中的柔软,甚至骨节分明得硌肉,“我绝不放弃你。”雷狮惊得说不出话,被安迷修硬是拉出了火海,一路往山谷边缘跑。


黑火的温度极高,灼伤的疼痛难忍,安迷修却一心只想劈开那烈火,朝黑夜尽头奔逃。雷狮的手在他手中,他便有了无穷无尽的决心和勇气。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逃到了谷底的入口,昨日犹存的山野小径却变成了万丈悬崖,安迷修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是有去无回的噩梦森林了。


诅咒之炎很快就要烧到边界了,已经到了最后关头,雷狮再强也抵抗不住咒文的侵蚀,单膝跪了下来。安迷修扶着他的肩膀,觉得从前的年少莽撞又都回到了自己身上,心一横大喊道:“我永远都不会杀你,让那些预言和梦境都见鬼去吧。”


雷狮敛着眼,翅翼一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将额头撞在了安迷修脑门上,吃力地睁开眼,深深地看进骑士的眼中。这一眼只有几秒,却比生生世世更长,然后雷狮嘶哑得轻不可闻的嗓音响起了。


“你的眼睛,的确是更蓝的绿色。”


他话音刚落,黑色的火焰一刹间包围了两人,雷狮的双眼红得快要滴出血来,腰背上的黑色双翼撑破皮肉,正缓缓展开。他脸上爬满了黑色图腾,神情却没有丝毫的怯懦,仍保留着最后一丝清明。安迷修欲言,却被他打断:“知道了,知道了,现在我们互帮互助……你让我解脱,我让你功成名就。”


安迷修手里的剑开始铮鸣,剑身上亮出了启示咒语,提示他斩杀夜魔。他这才恍然大悟,夜魔根本就没有实体,而是通过寄生人类而存活的。已经成为寄体的雷狮,终于在这第三夜成为了夜魔本身。


凛冽的风吹得安迷修身后的披风猎猎作响,他棕色的碎发在圣光之下翻飞,蓝绿的眼上蒙了一层金辉,笃定地喊道:“做不到。”


“就如你所说,救我。”雷狮松开了手,说出了他从前绝不可能说的话。滔天的黑色火焰将他团团裹住,修长身影已是模糊不清。


安迷修知道自己的剑很快,但他宁愿它能变得慢些。


当他恢复知觉时,圣剑已经贯穿了雷狮的左胸口,他的剑法很准,一招取命,绝不留余地。雷狮胸口血流如注,周身的黑炎也都顷刻之间熄灭了,像油尽灯枯的残烛。安迷修伸手扶住了将死之人的躯体,金色的辉光让身处深渊绝境的他们有置身天国的错觉。他们相互依偎,生出一股莫名的温情来,就像数年前在王国学院时的那个夜晚。


“我都明白。”

雷狮揪紧了安迷修的披风,在白袍上留下一手血印,然后他松了手。从前或张扬或紧蹙的细眉舒展开了,胸有成竹的狂妄笑容也不会再出现在这张脸上了。


他们终究还是逃不过命运的牵引,走向了数年前就既定的结局。


安迷修缄默地抱着怀里的人,关于诅咒解法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这么多年来,他举步维艰,终于将和雷狮之间的距离从天涯缩短成了咫尺,但每一步却都以生命丈量,他们走到了互相的跟前,也走到了死亡的跟前。


那张清晰得熟稔,熟稔得陌生的脸安稳得如同陷入了沉眠,安迷修捧起它,吻上了满是鲜血的薄唇,轻得像春风,重得像盟誓。


至此,两人的记忆相连,沉入了同一片时间的河流之中。


数年前,长夜之下,黑发的骑士长拥有和雷狮相似的面容,他站在漫天的黑火中,不惧怕周围涌动的亡灵与鬼怪,怀揣着过人的胆魄,向面前的夜魔起誓。誓约既成,那火便烧得更烈,将夜空中的积云都烧成了灰烬,露出其上的九千里长空,亿万星辰流成与时间同宽的长河,见证人类与恶魔的生死契约。


黑发骑士策马狂奔,一路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踏过飒沓繁花,万里黄沙,在万众期待下回到大圣堂中接受了勋章,成为了第十一任圣骑士,但无人知晓他已经出卖自己灵魂的秘密。除此之外,夜魔不仅赐予了他所向披靡的力量,还为他生下了子嗣。


事实上,那并不能算是圣骑士的孩子,那只是夜魔吸收他灵魂后诞下的结晶,也是新生的夜魔。在留下孩子后,完成使命的夜魔便消失在萧瑟的晚风中,再未出现过。


圣骑士力量仍在,依旧坐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和力量。但那个像极了夜魔的孩子却让他惴惴不安,他暗中召来了大主教与十三牧师,集众人之力将自己孩子身上的力量尽数封印,即便如此,那个少年却依旧不时失控。甚至招来了圣剑的审判,他一次又一次想亲手弑子,却始终下不了手


随着少年的年岁递增,第十一任圣骑士的灵魂也逐渐衰弱。他变得是非不分,急功近利,走向癫狂和混沌,也走向了毁灭。最终因刺杀国王未遂而被处死,一生的罪行与功绩就此和白骨一并葬入了黄土。


旁人可怜这个少年,便隐瞒了事实,只告诉他母亲早逝,父亲遭遇横祸而死,从此他便走上远离故土领地,山长水远的漂泊之路。他身为Omega,遭受的不公待遇更多,就此被磨砺出尖锐的獠牙,坚信弱肉强食的游戏规则。他无恶不作,随心所欲,却总会在一个又一个的深夜被迫面对一个人的战争,一颗心如同激流泅渡,在潮水中越沉越深,永无靠岸之日。


他从前以为自己不怕孤独,只怕微不足道。直到他遇见了一个蠢货,还险些输给他。骑士眼神干净,浪漫得有些笨拙,一根筋地挡在他面前,像横在他生命中整片荒漠中的一条河。他作恶,骑士与他做对,他寻死,骑士还是和他作对。


他不甘心,说:“还没完。”

少年骑士第一次撞见他的封印失稳,说:“我要带你回去。”


蠢货。


07


安迷修猛吸了一口气,像死而复生般感受到了生命的重量。他膝下一阵疼痛,发觉自己正跪在地上。抬起头,他便看到了与记忆中少年重叠的脸——雷狮。本该死去的少年睫毛颤动,抬起了那双深紫色的眼,他追回了落日,天际最后的霞光重燃,色泽艳丽而厚重。


两情相悦的真爱之吻生效了。


出人意料的是,黑色的火焰也重新燃起了,甚至比先前更炽烈,似乎要吞噬浩浩天地间万物般凶猛。周围的森林也不再佯装宁静,轰轰烈烈地燃起了红色凶光,群树枝叶一瞬凋落,只剩下如魑魅魍魉的枯骨树干。一双双幽绿的眼从群山遍野中浮现,不停眨动。百鬼夜行,群魔出没,迎接他们重新降世的王。


雷狮从来就不是恶魔的容器,他从生下来开始,就是万恶之源——夜魔本身。如今回到真正的故乡噩梦森林,封印一破,本身的力量与记忆也都一并取了回来。


安迷修赌输了,也赌赢了。


在火焰中央的雷狮脱胎换骨般又生出了翅翼与尖角,复生的撒旦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安迷修,向他伸出手,露出了个一如既往的张狂笑容:“现在,用你的心为我加冕吧,我的骑士。”


骑士的吻落在了夜魔的手背之上,轻得像春风,重得像盟誓。


-


你总有一天将爱我,

我能等你的爱情慢慢地生长;

像你手里的这把花,

经历了四月的播种和六月的滋养。 

——罗伯特·勃朗宁《你总有一天将爱我》


期待是一种半清醒半疯狂的燃烧,使焦灼的灵魂幻觉自己生活在未来。

——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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