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壹

源藏


「岛田半藏一直以为自己有个弟弟。」

 





岛田半藏一直以为自己有个弟弟。


他甚至能回想起这个胞弟的音容笑貌:有着和他相仿的轮廓,因为年幼而棱角未锋,还有一双更加浓黑的眉,眼里有比他更纯粹的喜怒哀乐——即便他们只相差三岁。


他的弟弟会拥有所有少年应有的脾性,拙劣,贪玩,恃才傲物,可这些小打小闹一般的缺点,细细咀嚼也能品出些年轻人独有的可爱与朝气,就像在初春遇见一只初生的雀鸟,它在枝头间啁啾,聒噪却喜人。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岛田半藏的臆想。


十四岁的他此刻正坐在茶室里和岛田宗次郎,也就是他的父亲,进行为数不多的会面。他毕恭毕敬地微微颔首,目光越过面前热茶腾起的雾气,落在父亲交放的双手上,那双手上满是纵横交错的皲裂皱纹。


“最近的课业如何了?”

“武道略有精进,课业也未曾落下。”


大名将茶杯缓缓放下,在长木桌上敲出沉闷的声响,他的声音缓慢又嘶哑,像是穿过隆冬的风霜而来:“你太谦虚了,半藏,你的弓道老师告诉我,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


“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是需要独当一面,继承岛田家的男子汉,仅仅学会谦逊,是远远不够的。”


半藏意识到与自己见少离多的父亲正在试图鼓励他,可是大名仅仅只是坐在桌对面,让眼下的情况看起来更像是置他于千里之外,然后审视他,训斥他。


屋外夜雨绵绵,阴冷的风透过三叠席灌进屋中,半藏看见面前那双粗糙宽大的手颤了颤,一直一动不动站在大名身后的人弯下身为他披上了漆黑的羽织。


大名的脊梁已经有些佝偻,半藏仿佛在父亲的肩上看到了千钧重担,也是他即将接下的重担。半藏别无选择,因为他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那重担像是一具为他量身定制的棺材,棺木上早早就烙下了他的名号。


他从一出生就开始倒数着迈出的步子,直到最后躺进那个漆黑的小匣子里,那儿又窄又暗,什么都没有,权势也好,名利也好,终究都会消逝,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孤独,来见证他的入殓。


他所幻想的弟弟也好,期望的平凡生活也好,都仅仅止于一场连白日梦都算不上的走神。


半藏的目光抬高了几寸,对上了大名的面孔,他张开了嘴却突然吐不出一个字。


“你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父亲。”


这场会面一如既往的少言并且简短,旁边的手下为大名撑起黑伞,几个人缓缓地走出中潜门,像拍向远处外庭山石的深色海浪,很快就消失在小路尽头。


茶在深秋的气温下很快就凉了,半藏没有叫下人来送伞,独自一人走出了茶亭,雨越下越大,他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决定。


雨水打湿了他的中长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衣领上,透出沁入皮肉的冷。才十四岁的半藏看上去有些单薄,纤细的脖子像是白瓷的鹤颈,水珠在上面汇成股。他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镇定自若地在细密的雨幕中前行,他路过嶙峋的石景,上面攀附的青苔被雨水洗刷后绿得发黑,但他都无暇顾及,因为他又走神了。


半藏曾经试图询问过与自己熟络的家仆有关弟弟的事,所有人都矢口否认了岛田家次子的存在,可是他的记忆是那么的真实却混乱,以至于他在刚才见到大名时都快要脱口而出那个问题。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出了茶亭,在飞石小径旁有个草庵,半藏走在屋檐下缓了脚步,一股莫名的熟稔感涌了上来,就像暴雨中的井水般溢出,他随手捡起了一旁的红枫下的一截枝桠,在湿软的土壤中画了一条龙。雨水溅起的水花压在地面上形成一层低矮的雾,半藏看着那只龙,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便又画了另一只龙与它衔尾相接。


一旁的杉树上落下了只棕色的麻雀,在半藏的脚边啄食起被雨打落的种子,它似乎不怕人也不惧风雨,半藏注视着它,无声地呼出一口雾气,散在寒凉的夜幕中,生怕惊扰了它。


一声突兀的凄厉尖叫从草庵背后的树林中传来,雀鸟受了惊,匆忙地飞走了,半藏也丢下树枝,望向声音的来源处。


那是岛田家的禁地,偌大的府邸,每一寸土地都是半藏未来的所有物,只有那个地方,是他绝不能窥探踏足的秘境。


他不是没有听闻过有关那儿的流言蜚语,半藏的母亲体弱多病,鲜少出现在人前,不知从何时起就销声匿迹,人们传言她被暗潮汹涌的本家风云吞噬,惹恼了大名,被囚禁在某个角落。


半藏并不记得自己的母亲了。他的童年从记事起就只有无尽的课业与修炼,照顾他衣食起居的也都是家中的老仆。


少主抬起手将眼眶旁的雨水拭去,他回头看了看背后,除了交叉的道路与连绵的竹垣外一无所有,可他总觉得那黑夜守在他背后,沉默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一眨眼,雨水又开始顺着他的睫毛滴落,这次他不再犹豫,转过身往那片参天的密林中走去,每一棵杉树都像高大瘦长的鬼魂为他避出道路。


走了不过十几米他就见到了那间活在本家人口中的牢狱,那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小屋子,周围没有庭院,也没有布景。它就孤零零地坐落在空地上,在这个无人之境度过了数不清的年头,屋子的木墙上只留出了狭窄的窗,又怕不保险似地添上了栏杆。


十四岁的半藏还只是个半大少年,身高勉强能够到小窗,夜幕似乎侵入了房间里,里面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他仰起头,闻到扑面而来的霉潮味。


半藏眯起双眼,勉强看清了墙上的字。


那是用血写下的,已经风干的,猩红发黑的,潦草而癫狂的,密密麻麻的同一个名字。


“源氏。”


半藏不由自主地念出了这个名字,可他的舌头却艰涩地卷曲,声带抗拒着发音,连他的咽喉深处都浸出一种与生俱来的胆寒,仿佛念了一句解封恶鬼的言灵,从此夜夜不得安生。


尽管所有人都称赞他具有同龄人所不具备的镇定自若与过人的胆识,但他现在只有落荒而逃的冲动。


这里空无一物,没有他要的答案,只有踏入未知的恶果。


半藏睁大了眼,转过身飞快地奔跑,他感觉到落在身上的雨水都在浸入他的头皮,钻进脑髓之中。他穿过那片高耸的杉树林,夜风在他的耳边呼啸而过,摩擦得他耳膜发冷,像是鬼魂幸灾乐祸的捉弄。他像踏入了一片无人的荒野,四周穿梭而过重复的竹垣,无尽的冬青与黄杨,他用力地踏碎水泊,激起巨大的水花。


他不停地奔跑,直到踏入熟悉的庭院中,猛地拉开门格,看到了正跪坐在榻榻米上点夜烛的老妪,那是照顾他的下人之一。


“少主,怎么这么匆匆忙忙的?”


她抬起头,温柔的烛光润进她面上每一道岁月的沟壑,她的声音轻柔嘶哑,让人莫名的安心。


努力克制住自己喘息的半藏低着头站在竹塌上,他明黄色的浴衣湿透了,雨水在他的脚下晕成一滩湿漉漉的痕迹,他低着头,浓黑的眉毛皱在一起,带着种少年老成的神韵。


“抚子,鬼魂真的存在吗?”


年迈的老人放好灯罩,吹灭了火折,笑着回答:“不是每个人时候都能找到去三途川的道路,或者说不愿意找到,所以他们依依不舍,不忍离去。”


“毕竟,人间才是最好的归处。”


半藏听得清清楚楚,却不再言语,他攥紧了自己的衣角,直到拧出水来,他不知道该质问谁,也不知道向何处抒解。


他那不存在的弟弟就像鬼魂一样活在他的心中。或许是血脉相连的力量,让半藏笃定地盲信,他的弟弟就如同雨夜寒湿的空气般无处不在。


抚子叹了口气,站起身摸了摸半藏湿透的头发,她花白的银发梳的整整齐齐,毫无颓朽之态。


“我去拿换洗衣物,少主好好休息吧。”


雨渐渐小了,庭院里响起秋蝉垂死的嘶鸣。半藏换了衣服却没有熄灯,躺下后数着门扉上的木格睡了过去。


可这并不代表着他可以稍作喘息。


入眠后不久,半藏就进入了一个静谧的梦境。落地的雨开始倒流,回溯到天穹之上,黑沉沉的灰尘裹住他,他只能蹒跚前行,摸索着四周的一切。然后他探到一块石头,温暖的焰温烤着他的掌心。


半藏认得这个石灯笼的形状,是放在茶亭外第一个三岔路口的灯笼。实际上所有人都只借它的光在庭院和茶亭间走动,第三个岔口已经被默认废弃了,它的尽头除了一间尘封多年的佛堂外,别无他物。他努力辨认了方位,迟疑地缓缓前行,下意识想远离那个是非之地。


“半藏。”


然而这都是无济于事的,从灰雾中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念出了他的名字。


那是多年来不停回响在他脑海中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半藏加快了行走的速度,但他的膝盖却突然撞在了一块冰凉的石台上,这令他毛骨悚然。


只有佛堂后的祭场才有石台,他的梦魇还是指引他来到了这里。


“哥……哥。”


直接使他听骨振动的声音再度重传来,那片混沌的黑暗仿佛有了实体,攥紧了他的双手,抱紧了他筋骨初成的身躯。半藏拼命咬合住自己发抖的牙,他仿佛和那片雾赤裸相贴,每一根汗毛都竖立,血液都快要逆流。


一阵风吹来将灰尘吹散,逐渐露出了其中的端倪,那是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正跪在石台上,倾身抱住了半藏。但半藏也只看得到他伤痕累累、血流不止的四肢,以及如冬青般深绿的短发。


他露出的部分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全都用刀刻上了岛田家的竜纹,豁开的血口中淌下猩红的液体,在他身下蔓延开,填满了凹槽,勾勒出石台上的双龙图腾。


然后半藏听到了歌声,少年年纪比他还小,声音是雌雄莫辩的童音,缓缓地唱着一首古怪的歌谣,像是某种仪式所用的吟唱。


源源不断的血涌下石台,半藏感觉到攥住他的那双手开始收紧,直掐得他皮肉钝痛,然后少年缓缓抬起脸,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半藏的心头,他挣扎着抬起头,想摆脱不散的阴魂。


“少主……少主!怎么了?”


半藏猛地坐起身,惊慌失措地拍开了抚子为他压好被角的手,他气喘吁吁地坐了一会儿,看向一旁规规矩矩跪在自己身侧的老妇人。


夜灯被重新点燃了,外面的雨还未停,刚才都是一场子夜的噩梦罢了。可半藏却觉得梦中那团漆黑的死灰还压在心头,满头大汗的岛田家少主咽了口唾沫,郑重其事地问道:“抚子,我……有弟弟吗?”


“无论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


半藏当然得不到任何的答案,他除了与日俱增的疑虑和噩梦以外,什么都得不到。


他从前只有和父亲会面时会去茶室,他不太喜欢那个过于冷清的角落,而最近他却总是下意识地踏上了那条路,然后在三岔的路口顿住脚步。


那晚过后,抚子似乎是告诉了大名和长老们什么,那间废弃的佛堂被临时搭起的竹垣彻底封死了,路过时即便踮起脚来,也只能看见它的尖顶和青瓦,以及向佛堂后的空地飞去的棕雀。


之后半藏做噩梦的频率也越变越低,大名与他见面的地点也改了,茶室的区域最终被整个封锁了起来,对外称是改建。


但半藏知道里面有什么。


随着他年岁渐长,这段诡谲骇人的往事也都随之褪色。在仪式后获得竜纹时,半藏还曾有那么一瞬想起了他“弟弟”满身刀痕的模样。可他后来忙于熟悉家族生意与各项事务,忙于周旋于各方各派的尔虞我诈中——他要从年迈衰弱的父亲手中逐渐接下岛田家这个地下帝国的大权,所以没有更多的空暇用以回味这个漫长而模糊的噩梦。


而这个噩梦也终于在蛰伏数年后,在他的成年之夜卷土重来。半藏从没有感受过如此的恐惧和绝望,即便是拼杀中命悬一线,他都未曾胆怯。但现在的他却在梦中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份未知的战栗,像是回到了那个雨夜。


他漂浮在漆黑无边的雾中,夜空垂直于他仰起的面孔,落下的暴雨凶狠地拍打着他的咽喉,企图将他斩首,厚重的积云压向低空,仿佛是为他而备,缓缓降下的裹尸布。


他耳边响起千万个重叠响起的声音,都是那个令他寝食难安,疑神疑鬼的声音,但是已经不再稚嫩清脆,而是低沉又浑厚,在尾音处带着撕裂的狂躁,像是一条咆哮的龙。


那个声音重复不断地吟唱着那段歌谣,像是在邀请又像引诱,或者说是胁迫。


而他的噩梦也不在满足于仅仅束缚住他。半藏能感觉到有人从身下靠近自己,抱紧他,用灼热又坚硬的胸膛贴住他的节节脊梁。可是半藏却束手无策,他只能微微颤抖着,感受到自己的鸡皮疙瘩从后肩开始蔓延。然后柔软的粗砺的舌舔上他肩膀的竜纹,如同大快朵颐前的浅尝辄止。


如此露骨而带有侵略性的举动,半藏不可能不明白——他的噩梦也已经今非昔比了。


当他再度醒来之时,他已经站在了佛堂的门口,漆黑的门为他大开,他向后看去,入眼只有疯长数年的茂密灌木和陈旧的竹垣。他当然不可能是因为梦游到这儿来的,也没有人有能耐把熟睡中的他弄到这块禁地上来。


这注定是一场他和鬼怪的纠缠。

半藏已经不再像十四岁时一样惊慌,他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少主,拥有结实的身躯以及更加成熟的心智。他穿着白色的浴衣,刺骨的夜风吹拂起他脸颊旁的刘海,鹰隼般深邃的眼凝视着前方暗影婆娑的庭院,踏上了台阶。


青年的声音低沉而响亮,他说:“源氏,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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