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痛·中

KenMark

《英雄本色》



08


1975年不算太平,东南亚的仗要看就有偃旗息鼓的势头了,但另一头又起了内斗,幸好那时期限未满,动荡的暗火烧不到香港。那时经济不错,做什么行当都能多多少少捞到点,不干不净的生意更是一本万利。宋子豪只用了四年就搞出了个公司来打掩护,虽然摸爬滚打依旧不易,但始终比头几年要轻松些了。这一切都来之不易,也少不了Mark的功劳。


年关将至,今年却不是暖冬。时隔四年,新界下了场雪,礼拜天不少人都跑去飞鹅山看雪,那场雪稍纵即逝,但也算是稀奇。Mark没这份闲情逸致,裹着风衣在弥敦道奔走,收了账之后宋子豪开车来接他,看他一身单薄潇洒,手冻得红都褪去,露出一种紫灰的死色,便执意要把自己的手套脱给他。


Mark笑着搪塞了回去,两只冻僵的手交握在一起,搓了搓。轿车里温度回暖,玻璃窗上起了朦胧的水汽,灯火的斑斓开始在夜色里晕开。寒冷带来的麻木融化了,他的手心又开始发疼,那道四年前留下的疤从未真正愈合过,他只能用朔风的冷冻住它,却无法阻止它起死回生。


豪哥在旁边说着有关自己弟弟的事,像平常人家讨论日常琐事,甚至还有家里添置家具,弟妹学业此类字里行间都是普通人家里烟火气的话题。Mark安静地听进去了,过后那些话又从他耳中漏了出去,不过主旨大意他倒没摈弃——等会要去深水埗的教会学校接宋子杰。今年过完,宋子杰就要去上警校了。他叼着火柴短促地应了两声。他看得很通透,宋家兄弟的分歧是命数,和他与Ken的过去别无二致。


宋子豪是个仗义的人,也从不亏待他,在其他人看来他俩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宋子豪对他肝胆相照,他自然不会忘恩负义,但Mark却比谁都掂得清分寸——他们之间的情分是被危机四伏的生活描得太黑了,他于恒达,于宋子豪始终是个外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做个忠心耿耿的下属。


Mark是相信血浓于水的,血缘中某种本能的力量能压过理智和情感,凌驾一切情绪之上。对于正常人来说都是如此,但不包括他。


或许正是因为对这种本能的背叛,四年过去了,他还是会想起Ken,吃早茶的时候想一次,下午在豪哥的车上打盹想一次,还有其他时间其他地点的无数次。然后他坐立难安,胸口像塞了一团吸满水的棉花,溺水的窒息感被无限延长,就像是一种自我惩罚。


那时Mark已经不缺钱了,他穿的风衣都是几万块的舶来品,全身行头没有一件便宜货,但他始终没有搬过家,甚至把先前住的那间十几平的破公寓买了下来。楼梯间有熟睡的流浪汉在梦里挣扎,和他没有什么区别。转角有尿骚臭,门口墙上画满了生殖器,石灰面斑驳地脱落,像日渐腐坏枯槁的焦尸,露出碳化的骨。这些逼仄的旧楼是坟地,埋着一切苟延残喘,将死未死的人和事。


房子里面也没多好,甚至比ken走前更破了。Mark不做饭,柴米油盐通通作古,灶台上全是积灰。他的活动范围缩一缩再缩,桌上散了一堆杂物,最上面丢了本卷角的书,还是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这本书是新来的一个四眼仔送他的,那人好像是个来港避风头的读书人。


他们的生意对象中大部分都是白人,Mark被迫学起了洋文,可惜他中文都学得马马虎虎,只能买些译本来看。他是粗糙的,文学对他来说是一片荒地,他只能从中汲取到一些不明朗的钝痛。


大部分独处的时间都被虚度,Mark会在厕所的浴缸里装满热水,将自己浸没进去,然后他会一遍又一遍想起以前的事,他划亮一根火柴,又一根,烟灰和焦黑的火柴梗飘在水上,他泡在凉透的水里,鼻息都冷得结霜。


然后他突然想起那本絮絮叨叨的洋书,里面说芝诺的箭,虽然他并不知道芝诺是谁,但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那支箭,永远无法抵达终点,他也无法结束这场施虐者和受虐者的互相纠缠。显然Ken比他更有勇气,并且深谙残忍这门学问。


他真正无法原谅的不是Ken对他做过什么,也不是不合伦理的感情,平心而论他没什么不能原谅的,只是命中的分离早有定数。


疲劳和无由的焦虑让Mark心力交瘁,独处的时候他没有必要再有狠厉和强韧的伪装。他太困了,尽管冷得浑身发颤,却还是在浴缸里打起了盹。


在半梦半醒间他想起了十岁那年吃的那碗满是血绣味的白面,他后来因为失血过多开始流冷汗,在失去意识的边缘踟蹰,超速的心跳几乎要离他而去。Ken站在一旁抱着他,一句话都没说,Mark想他大概是被吓蒙了,心里还嘲弄了他几句,嘴上却没有力气讲。


然后有温热的液体啪嗒啪嗒地滴下来,顺着Mark的面颊淌进他嘴里,竟然还是久违的咸味。


Mark记不清自己那时说了什么,大概是和死有关的话,然后Ken一边用衣物捂住他的伤口,一边反复说长命百岁四个字。


第二天,Mark就定了机票去纽约,他不看新界的雪,偏要不远万里去看曼哈顿的。走前他去找了趟陈伯,问到了Ken的近况。这些年Ken和陈伯还有联系,遭的罪十之八九都被他轻描淡写,概括成一句话就是:他已经在纽约找到了栖身之所。临走前Mark特地交代陈伯就当没见过自己,结果老人家偏不依,拉他做了一上午的速写模特。


09


今天过得太过平静了。


Ken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旧钟,油烟很浓,熏得他有些睁不开眼。食材和油还有水在锅里炸开声音,尖利细密,有些滚烫的油星溅到他胳膊上,他皮糙肉厚,感官跳过了那些微不足道的痛。在这里他仍旧可以透过这些听到大厅外的背景音,刀叉碗筷撞在一起,还有或高或低的交谈声,这是能让他安宁的气氛,总让Ken陷入一种身在故乡的错觉。


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了,收保护费的地头蛇和多管闲事的条子都没有光顾餐馆,这让Ken有点不习惯。他盛出一盘刚出锅的干炒牛河,在泛黄的围裙上擦了擦油渍,端着菜出了厨房。


经常在他饭馆里上蹿下跳的几个小孩不见了踪影,Ken平时嘴上说人讨嫌,但心里难免记挂,上了菜以后就和掌柜打了两句哈哈,溜出了餐馆。唐人街上风雪呼啸,他刚出门就听见马路对面传来嘈杂的叫骂声,Ken拢了拢外套,用毛领裹住自己的脖子,急匆匆过了街。积雪的街道边邮筒被撞歪了,三个衣冠楚楚的帮派成员东倒西歪地躺着,脸上挂了彩,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他要找的几个小孩正在人家脸上画王八。


“Bobby,喂,”Ken一把拉住起哄的少年之一,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发现这小子身上一根毛都没少,“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把这几个衰仔干翻的?”


古灵精怪的小孩拍了拍身上的红棉服,抹了一把自己脑门前的毛,故作老成地耍帅,得意道:“秘密啦!”


风声里夹杂着人海的喧哗,但又有一笔翻山越岭的伏线露出端倪,冥冥中的预感突然砸了下来,让Ken转过身看向街道的尽头。越过所有无关紧要的人和物,一眼就找到了那个站在电话亭边的身影。


周围行人都憔悴疲惫,大半截脸都藏在衣领或围巾里,唯独Mark坦坦荡荡,昂着头站在人潮里,气势和外形都足够出众。他在风衣外套了件挺括的长大衣,这根本不足以抵御寒冷,尤其是在深冬的纽约。Ken知道他怕冷,此刻肯定已经冻得牙根发颤,却偏偏还用一副恣意潇洒的模样站在凛风里,戴着墨镜,叼着火柴,两手空空,一件行李都没有。


然后Ken突然笑了起来,他确信Mark也看到了他,不然他的哥哥不会摘下墨镜,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给予他回望。Mark的额发被吹散了几揝,柔软的散开,鼻尖被冻得通红。他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与异国他乡的一切保持疏离,越来越像个旧时代的英雄,有些孑然一身的潇洒,以及过时的一腔孤勇。


Ken看到他被冻红的唇张了张,想说些什么却终究难以启齿,再落荒而逃。或许这也是另一种近乡情怯。Mark是在看到Ken的那一秒开始后悔的。


他的脚步不快,而且没有目的地,因为他知道Ken一定会追上来。然后下一秒,Mark被一只和他同样大小、厚度的手拉住,再被来人一把拥入怀中,像要揉碎他的骨头,和他合为一体般用力。他又闻到了Ken身上暌违已久的,油烟和洗衣粉交融的气味,正如他本人一样矛盾,尖锐却温柔。


他们都没有说话,解释和表白都是多余的,人声鼎沸的街头顷刻间变得寂静无声,他们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然后Ken一把握住了他冻僵的右手,他们手心的茧和疤又压在了一起。Mark的掌心开始回暖,那道四年前留下的刀痕又开始发痒,沿着腕骨向上,顺着脉搏滋生出漫长的刺痛。


10


Ken和Mark保持着一种双生子独有的默契,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略过了一些问题,Ken不问Mark来这一趟的缘由,Mark也不问Ken这些年的遭遇。他们的重逢像早出晚归后又重新坐在一张饭桌上一样自然,一种前嫌尽释的错觉出现了。


天色渐晚,唐人街上亮起了两排火红的灯笼,隔着积灰晕出铁锈的光芒,在风雪中如摇曳的烛火般忽暗忽明,但那其实是电压不稳造成的短暂闪烁。一回了饭馆,Mark就被几个小孩围着团团转。他对小孩的耐心意外的好,还把墨镜摘下来拿给他们玩。Ken脱了外套,屋子里暖气足,一件短袖衬衫就可以扛住。几个人在后厨的拐角处休息——现在已经是打烊关门的点了。


Ken靠着橱窗打量了自己的哥哥很久。Mark和他越来越不像了,明明两个人拥有几乎一模一样的长相和体格,但却偏偏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时至今日成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Ken想道,然后他喊了Mark一声,问他的住处和行李。


还在逗小孩的Mark脸上还挂着笑,看到Ken的时候抿了抿唇,然后他耸了耸肩,说了个Ken意料之中的答案——他什么都没拿,也没有想好去处和归期,他就这么莽莽撞撞地漂洋过海,来到了Ken面前。


Ken是最后负责关店锁门的。两人步行回了Ken的住处,夜深露重,进屋时Mark墨镜上已经结霜了。Ken丢给他一双拖鞋,嘲道:“大冬天还戴什么墨镜啊大佬。”


四年来喊Mark“哥”的人不少,但是他已经很久没听过Ken这么叫他,一种生涩又熟稔的感觉腾了起来,温度滚烫,溅在他心头。他顺口回了句:“我乐意。”


他们之间的气氛松懈了不少,Ken租的公寓条件不错,有张足够两个大男人躺靠的长沙发。他们就这么看了一晚上电视,节目是个不入流的脱口秀,所以被安排到了深夜档。Ken抱着爆米花,瞄了Mark两眼,变换的灯光在Mark脸上跳动,他的脸比从前圆润,发胶没黏住的几缕发散下来,看上去竟然有几分柔情。


Ken突然觉得这样的画面有些虚幻。他不是没想过他们会如何重逢,一百种糟糕的情况他都设想过,或许Mark会对他冷眼相对,亦或是暴跳如雷……反正他做的事不该被轻易饶恕,否则他们这四年的置气就变得毫无意义。

但Mark就这样回到了他的身边。有些话该说但是都没能说出口,不好说,滋味太杂。


他搞砸过一次了,但是如今Mark却破天荒地服了软,这样的纵容和宽恕让他害怕,害怕重蹈覆辙。他把眼神移开,希望干点其他的事转移注意力,比如他擅长的插科打诨。


明知道大哥英文差,Ken还非要开玩笑问他节目内容,刚开始Mark还要嗯两声敷衍,后来被问得有些恼了便抓了把爆米花塞进Ken嘴里,吼了句“给我收声啦!”。


到了午夜,最后一档深夜节目也播完了,屏幕静止在了圆形的色块上。Ken早就没心思看电视了,他瞄了眼Mark,每一眼都斟酌算计,生怕让氛围变了味。Mark带着黑框眼镜,手肘支在柔软的扶手上,怀里抱着羊毛毯子,圆润的面颊上骨骼的弧度模糊,身前是黑夜里唯一的莹莹光源。他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Ken也按兵不动。


“你这么跑过来,你女朋友怎么办?”Ken突兀地开口,他知道自己在赌,在试探,并且手法拙劣,意图一目了然。


Mark挑起眉梢瞥了他一眼,拿出嘴里被咬弯的牙签:“我冇啊。”


这是个让人如释重负的答案,Ken无声地笑了:“那四叔他们呢?”


“我冇同他混了。”


“那还有谁?”


“你不认识。”


“我不认识?”


“你怎么还是这么啰嗦啊。”


眼看Ken还想开口说什么,Mark却站起身来,上楼去了浴室。见好就收的Ken没有跟上去,他坐在沙发上,听到模糊的水声传来,手上反复拨弄着打火机,他将焰尖嘬进嘴里,极短的一瞬让他来不及感觉疼痛,只有过电般的刺激。


他没有给Mark整理出新的卧室,但他们之间那种默契依旧存在。当Ken走进自己卧室时,果不其然看到了站在窗台前抽烟的哥哥。房间里没开灯,烟紫的夜色灌了进来,沾染了些窗外路灯的暖黄,晕开Mark的剪影,他自觉地穿了Ken的衣物,从头到脚,包括刚好合身的衬衫和略小的灰色平角内裤——他比自己的弟弟稍胖些,圆润的臀肉被布料勒出弧度,两条极修长的腿光裸着。干冷的风吹过,他柔软的黑发便扬起,手中燃着一点红光,白烟像单薄的云一样弥散开。Ken倚靠在门框上看了他很久。


他们之间没有太多可以聊的东西,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四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真要讲起来却冗长又矫情。Mark给出的纵容和默许太多了,包括和Ken睡在一张床上,他有其他选择,但他都没选,偏偏选了最让人想入非非的那一种暧昧,叫他人心有余音。


夜晚敏感而脆弱,只有挂钟在滴滴答答地走,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流水声,每一次打破寂静都让Ken的心越跳越重。他侧躺着,眼前是Mark柔顺的黑发,后颈处浓密的部分逐渐稀疏,过度成被晒黑的皮肤。


Mark没有穿上衣,光裸的脊背就这么铺陈在他眼前,月光如溪水,Mark是被涤荡过的圆润卵石,有几处旧伤留下的坑洼。Ken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兄长发凉的脊梁上。高大的青年瑟缩了一下,然后没有再动,他以为Ken会点其他的事,但Ken没有。


好似他们早年就耗尽了所有肌肤相亲的机会,无论是两厢情愿的亲昵,还是一方强施的暴行。如今一小块皮肤相贴的感觉就让两人都如履薄冰,却又满怀希冀。他们朝同一个方向蜷缩,在黑暗中依偎着,就像从母亲腹中降生之前一样相依为命,血脉相连。


最终Ken还是睡着了。他陷入了一个极度漫长的梦境,所有时间都失去度量,但幸好,幸好Mark还在他身边。他们面对面,脚对脚坐在一艘小船上,周遭昏沉的夜色和海水浑然一体,海浪推搡着他们,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中游荡。


他们争论了许多东西,从前的,现在的还有未来的,但Ken通通都不记得了,这是梦里常有的情况。然后他的哥哥给手枪上了膛,朝着船底开了几枪,漆黑的海水涌了进来,他们开始缓慢地沉没。


就这么死,也不是不可。Ken想。然后他对Mark说,握住我的手。


Mark没有回应他,也没有伸出手。


11


也许是因为梦太长,耗人心力,第二天Ken醒来时已经是十点了。阳光正好,透进窗纱盈满了整个房间,Ken睁开眼,目所能及都是暖黄的光,所有的家具摆件都轮廓模糊,几近消融。衣架上Mark的衣物都不在了,所有他来过的痕迹都被短短一晚的时间抹消了。Ken的心跳开始骤然加快,像被绝望鞭挞的快马,他在冲下楼的几十秒内做好了从失而复得到一无所知的准备,但偏偏又在院子里看到了正在逗猫的Mark。人高马大的青年还是一身黑衣,怀里抱着只柔软娇小的虎斑美短轻声细语地逗弄。


Ken一看到他顿时泄了气,走到他跟前。Mark任手里的毛球逃掉,笑着问他做乜,便被无理取闹的弟弟踹了一脸碎草,还没来得及还手就狂打了三个喷嚏。后面的事不说也罢,无非就是像小孩一样追打了一路,像对从未有过罅隙的两兄弟。


后来Ken翘了班,带着哥哥一路从时代广场跑到布鲁克林大桥,然后是中央公园。圣诞将至,街上都是红红绿绿的装饰,他们一路踩过遍地枯黄的悬铃木叶,在繁华的大道上漫步。


Ken虽然总是对Mark的穿衣打扮嗤之以鼻,但也难免好奇,譬如抢了他的墨镜带在自己脸上,还没来得及嘟囔这玩意碍事就被绊了个踉跄,惹得Mark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他们对于互相奚落这件事都是非常熟悉的,你来我往几句话就能找回那股熟悉感。


“看来你过得还不差,都胖成这样了,都说了让你吃东西少盐少糖啦。”Ken坐在Mark身边,弯腰给脚边的白鸽和斑鸠喂干玉米粒。


Mark手里还举着份新鲜的纽约时报,虽然他能看懂的词不会超过二十个。他手肘一拐顶在Ken的侧腹上,遭殃的人短促地哀嚎了声。


“你也没好到哪儿去啦,细佬。”


他的墨镜在Ken手上,暴露在日光下的瞳孔敛住一抹浅棕色的光辉,下颌的线条柔和到几乎不可见。


“要圣诞了,要不买点姜饼回去,其他食材家里都有。”


“我不信教的,”Mark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咬着牙签露齿笑了起来,“如果你想过呢,我也可以陪你去买圣诞袜和彩灯咯,还能半夜扮圣诞老人,没所谓的。”


他这话明显是在揶揄Ken幼稚,Ken不气反笑,突然问了个不想干的问题:“纽约怎么样?”


“挺好咯,比香港还好。”


“还有很多地方你还没去,过段时间我再带你去看,”Ken觉得自己像个绞尽脑汁挽留他人的孩童,把自己尝过的甜头全数推往Mark怀里,他接住了,握在了手里却不置可否。他停顿了几秒,“唔好返去啦,好唔好呀。”


Mark不假思索地答:“唔好。”


“你怎还是这么硬颈。”


前功尽弃,前功尽弃,Ken脑子里都是这四个字,心里的期望和幻想又再次被卸落。他的脾气差,越无能为力的时候越愤恨,一抬手捏住Mark的脸,把他从看报的方向扭向自己。


“造反啊你……!”Mark被他捏得脸颊的肉嘟在一起,说起话来都含糊,伸手想反抗,和Ken打成一团。其实说打也不准确,两人都没用力,动作的意图也只是制住对方而已。最后Ken一巴掌按在了Mark脸上,刚好遮住他唇鼻,还有一只眼,Mark还没来得及讲话就被他打断:“别动。”


树影婆娑,微风流浪,光斑撒在他们身上像坠落的星光,他眼看Ken越来越近,在最后一秒他们瞳孔相对,彼此眼中映出同一张脸,背后是虚焦的绿。


Ken隔着手背吻了他。



12


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你须记得我曾为你动过深情。


13


Mark挑了个并不特别的日子不告而别,他们待的日子不算短,但什么都没再发生,许多话也没讲,那些烈火烹油的情欲爱恨都恍如隔世,沉到了无人造访的绝境里。


他来时轻装简行,走时也潇洒,兜里只有机票和钱夹,去机场的路上路过街巷一家小便利店时进去买了瓶伏特加,波兰产的。天还没亮,灯红酒绿的曼哈顿下城被扒了光鲜的皮,浸在一片灰蒙蒙的晨雾中,他喝了一大口,心肝脾肺都火烧一样滚烫,肺里有了火药和灰烬的味道,他需要这样的仪式来和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做个了断,才能投身回香江的苦役中。


剩下的酒被他倒在来路上,Mark突然想起四年前那场荒唐情事,错对爱恨如今都变得模糊了,手心的伤也不再痛。他知道他走的时候Ken已经醒了,但却没有阻止他,只是用沉默为他饯行。


人生从来都不是一场冒险,而是谁都莫之能御的洪流,Ken或许比他通透,早早落地生根,而Mark依旧在一往无前地奔命,起初的终点已经不再重要,他只是无法停下,背负着忠勇情义,向死而生,直到火灭烟消。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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